前些天下雨,鬼幽夜說她書房有些漏雨,緊急調了工匠來修。這會兒,侍從們忙著將早先搬出去的奏章文書物歸原處。一個小侍從抱著一大摞快步走著,到門前被門檻絆了一下,撒了一地。
化羽見狀趕緊幫忙拾撿。他的目光落在一張散開的圖上,那蜿蜒曲折的像是河道,上面用不同顏色做了標記,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卻是角落裡左大臣的印章。
化羽幫侍從整理好文書,看著他走進書房,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
“小微的眼光總是很好。”鬼幽夜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化羽轉身,就見鬼幽夜正看著自己說道,“這件衣服選得不錯,我喜歡領子上的花紋。不過,還是有些單薄。我讓她們做了幾套冬衣,這兩日便好。”
坦白講,鬼幽夜對自己的確關照,很多事情她都非常細心,他曾經也是如此對雲拓的嗎?不,一定不同,她對自己和對雲拓的感情不可能一樣。
化羽正想得出神,卻聽鬼幽夜說道:“這個時節再往北的地方都該下雪了。過幾日我們往北走走吧。”
“往北邊去?”
“這個時候,動物過冬的皮毛已經換好,正是冬獵的好時候。再晚些,路被雪封上,就不易出行了。”
鬼幽夜說做就做,更加出乎化羽意料的是,這一次不是他們單獨行動,而是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鬼幽夜帶著他和九善微微,叫上年輕的武將和眾世家子弟,興致勃勃向北邊山地進發。
站在山崖俯視,河流如樹葉的脈絡條條分明盡收眼底。
鬼幽夜抬手指著遠處的河道說道:“蒼奈,你看那裡。我打算將那裡的河道拓寬,再將那幾條河連接。我想過了,修建直通中原的運河就算了,先把北境的河運建設好。”
化羽順著鬼幽夜所指之處看去,眼前的畫面很是眼熟,那幅圖,沒錯,留有左大臣備注和印章的圖紙上所繪的正是這一處的河道。
想到這裡,他故意說道:“這個想法什麽時候有的?和諸位大人們商量過了?”
鬼幽夜飛了一個白眼,“我想好了,這一次我一定要做成,才不管他們怎麽說呢?”
鬼幽夜是在回避問題還是有意掩飾?她為什麽不肯說出實情?是對自己的不信任還是另有原因?化羽心裡開始起了疑。
選好營地位置,一行人開始忙著安營扎寨。鬼幽夜趁這個當系拉著化羽去看山頂天池。化羽留了個心眼悄悄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雲拓正雙目專注地望向他們這邊。
這一次鬼幽夜特意讓雲拓率隊護衛,化羽對此早生疑惑,於是趁機問鬼幽夜:“都衛屬不是負責夜邏都安防的嘛,怎麽是雲拓將軍率隊隨行?”
鬼幽夜倒是回答得敞亮:“用他的都衛軍比王宮廷衛更放心。本王的衛隊裡有不少都是他老子的人,那位雲大將軍,哼,信不過。”
信不過老子倒是相信兒子,如果不是關系特殊,她可能對這父子二人的態度如此懸殊嗎?
化羽雖然這樣想,卻很是知趣沒再多問。
仙山之上的溫泉化羽早就見識過,但那畢竟是仙界,這凡間的天池原來景色也不輸。
一番爬涉之後,化羽和鬼幽夜來到那片山頂湖畔。此時,湖水已經結冰,整一塊半圓形湖面仿佛仙家不慎遺落在凡間的鏡子。
“這裡竟然真的有湖?”化羽感慨道。
“不僅有湖,這湖裡還有魚呢。”鬼幽夜說著已經踏上冰面。
“你小心點!”
“放心吧,這個時候冰已經很厚了。”鬼幽夜說著已經滑著冰步向湖心而去。
化羽不放心趕緊跟上。可這一上了冰他才知道沒那麽簡單,冰面滑得站穩都難,別說移步了,真不知道鬼幽夜是如何做到輕快自在如履平地的。
化羽不甘被這冰面打敗,努力調整身體,晃晃悠悠地向前,好不容易才來到鬼幽夜近前。卻見她蹲在冰面上正用匕首鑿冰。
“這是幹什麽?”
“鑿個冰窟窿捕魚啊。我不是告訴你這裡有魚嘛?”
化羽還沒見過冰上捕魚也是好奇,於是掏出隨身匕首幫忙一起鑿。不一會兒就鑿出一個冰窟窿。就見鬼幽夜從懷裡掏出一團細絲,一頭掛了魚鉤,一頭繞在自己手腕上。
“你往後去,站遠點。”
化羽不知道她究竟要如何行事,隻好順從地往後挪了幾步。接下來的畫面讓他完全想象不到,鬼幽夜竟然在冰面上翩然起舞。
一襲紅裙隨著鬼幽夜韻律的滑步隨風輕擺,她優美地舒展著肢體像一團燃燒的烈焰,那畫面不要太美。
突然間,化羽的記憶回到自己第一次來到北境,送荼蘼公主和親的路上,他曾站在坡上眺望冰面上一個人跳舞,也是這樣一身紅裝,也是這樣迎風招展宛若火焰燃燒,宛若彼岸之花……
他知道那時遇到的那個人不是鬼幽夜,但無疑他們之間必定有著某種聯系。難道說冥冥中已經注定了今日的相遇,九天之上的天機閣裡真的寫好了每個凡人的命譜,這一生的相遇和別離都是注定的?
化羽不信,與其說他不信命不如說是不信命由天定。
就在他愣神的工夫,鬼幽夜突然手腕一揚,拉動絲線提起一條魚,由於力道過大她的身子向後一傾,連著滑出去數步,正好撞在化羽身上,化羽順勢將她攔腰接住。
“還真有魚?”
“我沒騙你吧?”鬼幽夜得意道,說著將魚丟了過來,“回去燉魚湯。”
化羽努力抓著魚,誰知那魚通體光滑,還不斷地掙扎。他本來在冰面上腳下就沒有根基,被這麽一掙猛然失去重心,連人帶魚俯身摔倒在冰面上,臉貼著冰面滑出去相當距離,整個臉生疼生疼。
鬼幽夜在一旁不由哈哈大笑,那笑聲都快將冰面炸裂了。
回去的路上,化羽的臉還在疼,一想到自己方才出的糗他真想一個猛子扎進剛才的冰窟窿裡。不過,難得鬼幽夜開心到大笑,既然心情這麽好。
化羽於是開問道:“剛才那支是什麽舞?”
鬼幽夜用饒有意味的眼神掃過化羽的臉頰,“我剛才跳得好看嗎?”她的聲音綿綿的,與平時判若兩人,甚至說還有一絲挑逗的意味。
化羽趕緊定了定心神,“好看,非常好看。沒想到——”
“沒想到北境夜王還會跳舞?”
“確實挺出乎意料的。”此時此刻化羽臉上和心裡只能一起“呵呵”。
鬼幽夜卻煞有介事地看著他回了句:“要知道,這可不是普通的舞。”
“願聞其詳。”
“這是我們鬼氏的祭祀之舞。”說著鬼幽夜伸出一雙手,悠悠說道:
“記憶中,父親跟我說過的話屈指可數。但我清楚地記得他告訴我鬼氏尊重萬物生靈,無論飛禽走獸,無論高低貴賤,所有生命都值得被尊重。所以,當我們要獵取生命的時候,就會跳這隻舞。”
“祭祀之舞?我還以為,你是故意跳舞把水底的魚引上來呢。”
“你這麽說也沒錯。我聽說,先王當年就曾在冰上起舞,舞罷捕魚獻於仙人,此傳說被當做美談流傳於世,我方才也是臨時起意。”
聽此言,化羽不由再次想起當年自己見到的冰上起舞者,難道那就是先王鬼妹,她捕魚獻給的仙人就是劍仙了?
翌日,狩獵正式開始,鬼幽夜一馬當先,追得滿山兔子一陣慌忙亂逃。但她卻瞄上了一隻藍狐。化羽策馬來到她近前,鬼幽夜一比嘴唇:
“噓,狐狸狡猾得很。”
“可是——”化羽剛想說什麽,鬼幽夜彎弓搭箭,“嗖——”一聲,箭已離弦。
可惜,還是偏了。鬼幽夜恨恨地一咬牙,“姑奶奶今天非射到你!”說著,她的坐騎已經衝了出去。
看著鬼幽夜的背影,化羽不由皺了下眉頭,鬼幽夜越來越讓他琢磨不透了。
一天結束,鬼幽夜戰果磊磊,她跨在馬背上驕傲地向眾人展示自己的成果。
“蒼奈,”鬼幽夜指著其中一件衝化羽說道,“這個賞你了。正好做條毛領配你的新衣。”
看著鬼幽夜正在興頭,化羽不好掃她的興,便找了個機會將九善微微拉到一旁,“王上這麽喜歡獵狐狸?可是,她不是喜歡狐狸嗎,怎麽狠得下心?”
“王上哪裡喜歡了?她討厭這些畜生,尤其是圓毛的。”
“可是她明明還——”
“還養了一只是嗎?你以為王上養的是寵物啊?”
“難道不是——嗎?”
九善見四下無人這才說道:“你知道鬼氏的天賦嗎?驅策百獸。可王上她——”九善說著輕輕搖了搖頭,“這幾十年裡,我見王上養過花豹、白狼還有現在的狐狸。王上從未放棄過。”
九善說著衝化羽挑了下眉梢,“所以王上不喜歡它們,她討厭甚至痛恨。王上喜歡狩獵也是因為如此,至少在她的弓弩下,它們無力反抗。”
化羽這才知道鬼幽夜豢養狐狸的真實用意,但他依舊不解:“天賦就那麽重要嗎?”
“天賦的傳承是血統的延續。尤其對鬼氏一族,他們可是夜邏的王。”
這一道破化羽終於懂了,鬼幽夜在乎的是她血統的純正,是她王位絕對的合法性。難怪,一百年了,她依然只能做空頭的王,除了各大氏族的專權,還有這一層不能言表的痛啊。
化羽對鬼幽夜有了更多認知,卻依然無法真正將她看透。
“蒼奈!”鬼幽夜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說話間,她已來到近前,“你在這兒啊?走,陪我走走。”
“可是,天色將晚。”
“正是看落日的好時候。”鬼幽夜說著一把抓起化羽的手,不容他再有任何意見。
人前與人後的鬼幽夜差別很大,化羽原以為和自己單獨相處時的鬼幽夜是真實的,是能觸到內心柔軟地帶的,但此時他卻開始懷疑了。
腳下的雪被踩得沙沙響,霞光將它們映成一片粉色,所有山頭都蒙著這般柔和又夢幻的色彩,讓身處其中的人難免不會浮想聯翩。
空氣變得好安靜,鬼幽夜和化羽都似乎沉浸在美景之中,並無過多交流。
就在這個時候,化羽突然停住腳步,因為他聽到身後隱約有“沙沙”的響動。雖然如今他的六感已經和過去無法同日而語,但這種程度的響動還是逃不過他耳朵的。
就在化羽轉身的一刹那,一枝羽箭已經衝著鬼幽夜的後心射來。化羽一把推開鬼幽夜,那羽箭擦著她的面頰飛過,釘在前方的樹乾上。
鬼幽夜驚魂未定,但那殺手似乎並未放棄,緊接著已經射出第二支箭。但顯然,這一射比較倉促,羽箭偏離目標沒有射中。那藏在樹後的殺手見自己被發現掉頭就跑。
“抓住他!”鬼幽夜喊道。
化羽本能地衝著那個背影便追了過去,剛出去幾步就意識到不對。當他轉身要折返的時候,眼見著從不同方向同時飛來兩支羽箭,一齊衝著鬼幽夜。
鬼幽夜閃身躲過其中一支,可另一支顯然已經來不及反應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羽箭眼看就要射中鬼幽夜的時候,一個身影突然撲了上來,一把抓住射來的羽箭。
然而,沒等大家松口氣,從樹叢裡已經跳出一人,一把利劍直插鬼幽夜的身體,速度之快讓人無法躲閃。
就在此時,方才徒手抓住羽箭的家夥反身擋在鬼幽夜身前,那把劍直接插進他的胸膛刺穿了身體。與此同時,那人反手將手中的羽箭插進刺客的脖頸。刺客的身體向後倒去, 帶著手中的劍從對方身體拔出。
“雲拓!”鬼幽夜驚叫著,就見鮮血正從雲拓胸前湧出,刹那間已經浸透衣衫,他跪在地上,然後身子一軟倒下了。
化羽來到近前,就見鬼幽夜的雙眼血一樣的紅,因為憤怒忽白忽青的臉上青筋直冒。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鬼幽夜拾起地上刺傷雲拓的劍,來到殺手面前,一劍刺進那人胸膛。
化羽親眼看到那個殺手刺中雲拓的同時也被雲拓捅了脖頸,當時倒在地上已經不行,鬼幽夜看來是氣急了恨極了,才會補上一劍。但他來不及多想,因為此時雲拓的情形顯然也好不到哪裡,鮮血開始從他嘴巴裡湧出。
“快救人啊!”他想也沒想衝鬼幽夜嚷道。雖然不知道這種情況鬼幽夜還能不能救得了,但此時此刻只有靠她了。
鬼幽夜丟掉劍回到雲拓身旁,然後她掏出匕首劃破手掌,那是一道很深很寬的刀口,血立刻染紅了手掌。她將手掌貼在雲拓的傷口處。
有用,真的有用。化羽眼看著雲拓的傷口開始慢慢愈合,只是傷口太深太大,於是鬼幽夜緊跟著又給了自己一刀。
如此一直耗到太陽落山,雲拓的傷竟然奇跡般地好了,化羽前前後後檢查一遍果真一點痕跡也沒留,真的太神奇了。不過,雲拓方才失血過多身體還很虛弱,化羽於是攙扶著他緩緩回到營地。
鬼幽夜說遇刺的事不可聲張,她自會調查。化羽雖然應下但心裡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那一夜,化羽徹夜未眠,他翻來覆去想著傍晚的事,越想越覺得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