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笑容讓朱妹煥發光彩,她開始喜笑顏開地張羅婚事,就仿佛這是她頭一回出嫁。
“阿杜,我列了采買的單子,我們明天進城去吧!”朱妹跑進門,雀躍得宛若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朱妹,”化羽一臉沉穩,“先不急。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朱妹一遲疑,“你——後悔了?”
化羽清楚地感受到朱妹那脆弱的安全感,她其實並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堅強。
“不是的。我是想在我們成婚之前有些事還是要解決一下。”
“解決?什麽要解決?”
“你想過嗎,這一次為什麽官役會找上門?在這紅土村我們又惹到了誰?”
“翁家?阿杜,你不是要找翁仲友算帳吧?”
化羽笑著搖了搖頭,“我們既然決定在這裡生活,翁家又勢大,只有把這根梁子解決了,往後的日子才能過得安穩。”
“可是,要怎麽解決?”
“放心,交給我吧!”
“嗯。我聽你的。往後,我都聽你的。”朱妹說著將頭靠在化羽胸口。
所謂女人的強悍無非是她沒有遇到可以托付的男人,否則,誰不願意有人為她遮風擋雨,讓她依靠甚至依賴?
化羽再次來到後山,他仰望那座令人望而卻步的山崖,似乎理解了凡人常說的“富貴險中求”,但他更加記得朱妹知道那頭騾子的來歷後是如何的再三警告,要他保證不再為了銀錢犯險。
化羽並沒將這些話拋諸腦後,自從答應和朱妹結為夫妻,他的心中便多了這份沉甸甸的責任。
如今,自己只是一介凡胎肉體,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再做危險的事,他開始有所顧忌,不是膽怯,只是一旦心中有了牽掛行事便會少些衝動和莽撞。
所以,化羽並沒有去挑戰極限,他攀到自己比較有把握的位置,即便是那裡也鮮少有人能夠到達,所以還是長著一些珍貴藥草。
下了山,化羽便直奔翁家。
翁仲友心裡有鬼,見到化羽還以為是上門打架來的,一下子招呼了不少夥計,誰知化羽只是將袋子裡的東西倒在桌子上,
“這些東西值多少錢?”
翁仲友定睛一看,有靈芝,還有仙人草,都是價格昂貴的藥材,一時有點懵圈,便試探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來是要告訴你,我和朱妹要成親了。以後,她就是我的妻子,所以我希望她和你們翁家清算乾淨。
我知道,你對太夫人贈予朱妹的那幾畝薄田耿耿於懷,我也不想佔你們家便宜。這樣,這田算是我們買的。桌子上的是定金,余下的我自會分期償還。你看到了,我身強體壯,有的是力氣賺錢,這筆買賣你不虧。”
翁仲友一想,這樣的確不失為一種折中的辦法,怎麽著也比就這麽耗著強,於是真就答應了。
如此,二人立刻談定條件,簽下文書,雖然有點吃虧,但化羽樂得一個心裡坦蕩,他也從中體會到了什麽叫妥協、退讓。適度的讓步並不會損失尊嚴,反而會拓寬眼前的路,人最重要的還是向前看。
一對紅燭,一頂蓋頭,化羽的第二次洞房更加簡陋甚至有些寒酸,但他的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他走向朱妹仿佛是在走向全新的人生。
“阿杜,”朱妹突然握住他的手,“你叫什麽?我知道阿杜不是你的真名。你本來的名字是什麽?”
化羽微微遲疑了一下,然後微笑著看向朱妹,
“我忘記了。過去的事我都忘記了。現在我只知道自己叫阿杜,而且,此生只是你的阿杜。” 對化羽來說阿杜意味著新生,對朱妹而言又何嘗不是?她望著阿杜的臉頰,緩緩道:
“我很小就被人牙子拐了,從小到大幾次輾轉,最後到了姓朱的這家又被賣來衝喜,我也不記得自己原本的名字了。大家都叫我朱妹,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名字。阿杜,既然你是我的夫君,那我的名字就該你來做主,給我起一個好聽的名字吧!”
看著朱妹那期盼的雙眼,化羽想了想說道:“那就叫——雲姝吧!”化羽攤開朱妹的手掌一筆一劃寫給她,“據說這是天上的仙女都喜歡的名字。”
雲姝甜甜一笑,幸福地將頭靠在化羽胸前。
時光日複一日平靜度過,小村莊的質樸生活讓化羽幾乎就要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忘記了過去。有雲姝和兩個孩子的小院是家更像一味麻醉劑帶他遠離痛苦回歸寧靜。
那年初雪的時候,才穿上雲姝親手縫製的新棉衣;上元燈節一家人頭回一起進城,在熱鬧的街市上手牽手穿行;雲姝看到嬰兒的虎頭帽喜歡得不得了,她還盼望著能和阿杜有個孩子。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戰火很快燒到了家門。
諸國混戰在那兩年進入了白熱化,連南窪這個邊陲小國也不能幸免。
那日,凶神惡煞般的官役來到村子裡,挨家挨戶帶走壯年勞力去修築城牆,敵人已經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那幾個夜晚,化羽坐在城牆之上,寂靜的月夜裡,他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曾經的軍營,那些冰冷的夜,他也是這樣站在城樓之上,面前是塞外的黃沙,空氣裡依稀還彌散著血腥的氣味。
城破那日,天可鑒化羽的心靈受到了怎樣的衝擊。親眼目睹那些鐵騎踏過街市,鼻息充斥著燒焦的味道,耳畔孩提的哭聲連綿起伏,隨處可見橫衝直撞的兵士,燒殺搶掠,轉瞬間滿城上下便連哀嚎之聲都漸消漸遠……
身經百戰的化羽卻是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戰爭對普通百姓意味著什麽,他的心在那一刻是悲戚的更是急切的,他必須竭盡所能盡快回到家裡,希望像紅土村那樣不起眼的小村莊不會引起敵軍的興趣。
蜿蜒曲折的山路是紅土村通往紅濟城的唯一通道,也正因如此使得這個山腳下的小村落顯得隱蔽而且神秘。
然而,這樣的小村子也未能幸免遭受戰火的摧殘,因為,並非只有敵軍才會帶來傷害。
剛來到院門外,化羽就聞到了血腥氣,他慌忙衝進去,霎時便呆若木雞。化羽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眼前的景象:
雲姝衣衫不整地仰面躺在地上,胸口一大團紅色卻因此遮蔽了大片的肌膚。
化羽僵直地走過去,卻見她瞪著雙眼,嘴巴裡全是血。化羽俯身將她抱在懷裡,身體還是溫的,人卻已經死透。化羽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麽,他感覺自己是在做夢。
突然,一個東西掉在化羽身上,好像是從雲姝身上落下的。化羽拿到手一看,竟是半隻耳朵。
化羽抬頭朝裡間看去,正看到一隻手臂從床沿上垂下。他幾乎連跪帶爬地來到床前。
小花光潔的身體下是一攤殷紅的血跡,她蜷縮著身體流露出痛苦猙獰的表情,似乎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刻都沉浸在巨大的恐懼當中。
那時的化羽瞪大著雙眼,渾身顫抖不止,他沒有眼淚,周身刹那間被憤怒的火焰吞噬,連同人類的悲憫和良善。
他用床單蓋住雲姝和小花的屍體,然後提了斧頭便衝了出去。
化羽知道,既然自己回來這一路上都沒有遭遇,那些家夥就一定還在村子裡,或者是想翻過後山走出去。還有那個掉了半截耳朵的,一定需要找藥醫治。所以,他第一個就奔去了根子家。
一進院子,化羽就發現根子的媳婦躲在柴垛後正瑟瑟發抖,便二話不說直奔正屋,門開著,他抬眼就看見一男子背對著自己正翻箱倒櫃一通翻騰,一邊還說:
“你麻利點,別整那些草了,趕緊找點值錢的好撤!”
緊跟著從裡間傳來一個聲音:“你懂什麽?這些可是值錢的,關鍵時刻還能——”隨著話音一個男子從裡面探了下頭,
“救命呢!”
當他說出“救命”兩個字的時候,化羽清楚地看到他一邊耳朵剛剛包扎過,布條上面還有血跡。
就是這個混蛋!化羽看到他眼珠子都紅了。
那家夥抬頭也看到了化羽,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化羽的斧子已經劈了下去。一聲脆響,血濺三尺,那家夥吭都沒來及吭一聲半個脖子已經斷了,“撲通”倒在地上斷了氣。
他的同伴聞聲轉頭,直嚇得向後一趔趄撞在櫃子上。他看到化羽紅著眼提著滴血的斧子朝他看過來,趕緊抓起一旁的刀,雙手握住擋在胸前,兩個腿肚子一個勁地打哆嗦。
官刀?化羽瞪著眼前這人,明明是一身普通農戶的裝扮。
他一個箭步上前,一把奪過刀反手就挑開了那人的衣襟,裡面果然露出了兵服。
“你是當兵的?”
“啊!我是,我是紅濟城的兵,都是自己人,別誤會,別誤會。”
“誰跟你自己人!身為兵卒不抵禦外敵,到這裡來禍害百姓!難怪紅濟城守不住!”
“我們也是想活命啊,就——就是來弄點盤纏,也沒傷——沒乾別的。”
死到臨頭還滿嘴謊言,化羽看著那人根本懶得跟他廢話,誰知那家夥看著化羽凶狠的眼神止不住心虛道:“是他!”
說著一指地上的屍體,“是他想女人想瘋了,臨時起意。”說著他“撲通”跪在地上,“我可什麽也沒乾啊!”
化羽冷著臉,隻問了一句:“就你們兩個?”
那家夥不明所以,先愣了一下,然後緊跟著搖頭,“還有——有幾個——我真的是無——”
那個“辜”字還沒發出聲,化羽的刀已經落下,這刀可比斧子好使,那家夥直接來了個身首異處。
接著,化羽一手提刀離開根子家,他知道那些逃兵定是知道村裡的青壯年都被拉去修城牆,這才敢來洗劫。
他首先奔去那些家裡人口少房舍修得又還可以的人家,果然兩個三個的遇到了幾撥,都是將普通百姓的衣服套在外面,眼見著以洗劫財物為主。
但此時的化羽可沒有這些分辨,凡是看著眼生的,像是逃兵的,他一概二話不說手起刀落。
如此,一口氣殺了少說也有七八個,那感覺仿佛昔日沙場與敵軍的殊死之戰,殺了一天一夜殺紅了眼。直到他將刀朝著一個少年舉起,那小子嚇得坐在地上使勁向後爬,圓睜的雙眼裡滿是恐懼。
“住手!”突然一個長者的聲音從化羽身後傳來,他回頭看去只見老村長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立在身後,蒼老的聲音急迫而懇切地說道:
“阿杜,他還是個孩子!”
孩子?化羽好像突然清醒了,“丟丟?”自己怎麽把丟丟給忘了,方才沒有看到他。
化羽丟下刀,拚勁全力衝回家中,柴垛、灶台、所有地方翻了個遍,最後竟然在一隻竹筐下面發現了丟丟。
他的腦袋因撞擊流了好多血,一定是掙扎中被甩出去撞在牆上,然後被掉下的竹筐扣住才沒被發現。
化羽抱起丟丟,他的小手指竟然動了一下,還有氣,還有氣!化羽什麽也來不及想,抱起丟丟就往外跑,此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救活丟丟,一定要救活他!
然而,就在他跑出家門沒多遠的距離,丟丟的小手便垂了下去,心跳也徹底停止了。
那一刻,化羽的世界徹底坍塌了,他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內心集聚的所有悲痛在那一刻如山洪暴發。他抱緊丟丟的屍體,任憑眼淚像瀑布般砸落……
親手埋葬了家人,化羽在墳前叩了三個頭,然後起身朝遠方走去。
身後的三座墳掩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埋葬了他僅剩的尊嚴和勇氣。
化羽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蕩,如這塵世間的遊魂一般。在這亂世,像他這樣的乞丐多了去,沒人會在意。
他就這樣如行屍走肉般活著,不知年月,不知身處何地,活著卻隻比死人多口氣罷了。
直到有一天,在街上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化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