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就是來到街上,許多人聚在一塊,互相買賣。闊綽的人一般是不趕集的。他們大多聚居在城裡,那裡是繁華的,無須趕著趕集的日子——那裡每天都是“熙熙攘攘”,需要什麽東西,出門,只要有錢盡可買來。而在鄉裡是偏要等到趕集的日子方可買到的。
在我的家鄉,除了逢年過節,趕集的日子都是星期三和星期六。星期三叫“么街”,又叫“小街”,星期六就是“大街”;“么街”裡都是些賣農貨,其間夾雜些日用百貨罷了;而“大街”裡則除“么街”有的,最惹人的便是牲口了,——牛,羊,豬,雞……胖的瘦的擠得滿街。這時候,山裡的人們都“搖”著大汽車,“嘟嘟”的一車車湧來,那些做生意的叼著煙“乾顛乾顛”的也來了……
而我一直懼怕趕集。大概因為我的個子太小,趕集的人擠來擠去,張三的屁股碰到李四的豆腐攤,便要抓住撕打一回,頓時圍觀的人湧來,團團圍住,此時我的身體幾乎經常被“提”起,腳跟簡直就沒有落地!等人都歎著氣散去後,我竟迷路了!——媽媽不見了!天!我極有可能被“人販子”背走的!
那是孩童時候了,以後漸漸長大,然依舊懼怕趕集,盡管趕集的機會越來越少。
偶然來到街上,莫不是要么著一群可憐巴巴的小豬(其間也有“架架豬”(半大豬))。其時,生活窘困,家境落迫。父親從小就是一個孤兒,小學四年級就“畢業”了——因為打架,盡管母親來到了高中,卻也實在難免被開排於教書的行當的……家中只有一畝田,生活從此變得“一窮二白”了。每逢我開學,家裡就象過“年關”一樣,令父母好生為難!好生無奈!幸而家中尚有些豬,可以換錢。開學讀書了,家中值錢的東西大抵每每被“洗劫”一空了。
小豬“不諳世道”,在公路上總亂竄,於是,老母豬也要一同么去。離街大概還有一裡地,豬們的驚恐的尖叫聲早傳入耳裡,接著便是豬們特有的味道和著風卷入鼻洞裡——我的心頓時激動起來,——趕集的人果然很多!
果然是多!我么的豬都得在人的腳下竄!母親撿了一塊“淨地”——在一戶紅色磚房門前(用了五塊錢),大聲的正叫我過去。剛安頓好,忽的冒出一男人,嘴皮極厚而黑,後面立著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多歲,歪著頭,女的也二十多,媚添的極細極長——大約就是“娥眉”,肩上挎一小包。“嗚”的伸來一隻手,捏一張紙。母親趕忙從褲袋裡掏出二塊錢,伸出來了。
“五塊!衛生費二塊,管理費三塊,誤工費一塊。”
“恩,漲價——”
“噗!”男人吹了一口煙氣。
母親隻好又從另一個兜裡摸出二塊,遞出去了。“呼”,竟被娥眉抓住,塞入包裡,轉過身,與歪嘴和男人走了——預備到別處了。
母親只是歎氣:“豬怕是賣不了了!”忽又責怪起兄弟來的時候沒有把灶洞掩好,所以豬不好買……
不知不覺太陽開始收斂著光輝,白色的小豬漸變粉紅,然還是那七個!誒!……母親呆望著漸稀的人群,無盡歎息,眼中透著焦慮,透著疲憊!然,我就立在一旁,我無法體會,單知道她是難過的……
驀地,母親的眼一閃,我心裡一忙,趕忙望過去:一個彪形大漢“橫”著過來了。滿臉鮮紅的油光,雙下巴,朝天鼻,孔極大,新剔的胡子,魚眼睛;穿一件紅背心,玄色“六六褲”,
扛一件白色襯衫,甩著手橫著來了。 “嘿!大嬸,賣豬啊?”
“恩……”
“快散了,還要拉回去麽……”
“也不是啊……”
(沉默)
大漢用火柴梗挑了下牙齒,提高聲音說:
“給個價吧!”
“……100一個”
“啊?!大嬸~~~怎麽連市場都沒有見過的呢,這種‘瘦豬’最多60!”
“100!”
……
大約大漢的聲音太“嘹亮”了,我的身後忽的聚了許多人,把我們圍住了,指手畫腳,七嘴八舌的好象在嚷著:
“噫!怎麽這麽瘦啊!”
“60 都不值~~~”
……
母親好象覺察到了,格外憤怒,“砰”摔下“草墩”,衝入人群吼:
“你們甚麽人!單知道瞥視人!
這豬絕對沒有喂飼料,看!‘骨棒’多好,稍一加料就是大胖豬了唉!”
“呵呵~~~~”人群之中傳來一個古怪的聲音。接著,分明現出一個“骷髏”來:滿臉的黑色,無肉,皮下盡是骨頭,骸結節突出,一顆“當門牙”歪向左邊。
骷髏說話了:
“大嬸!真是不識貨,這位是‘街上’‘東頭’的大屠戶,生平殺豬無數,卻會不懂你的這個豬的‘成色’的麽?再說,他要‘骨棒’做什麽?難道賣肉有賣‘骨頭’的麽?象這種瘦得象個‘豺狗’的——60已經頂刮刮了!大嬸?”
(大漢沒有響動,站在一旁,捏著“雙下巴”專心的打量著豬。)
“不賣了!走!拉回家!這些人!”媽媽扯著我,要走了。
“哦!?大嬸火氣又大,出口就是‘火藥味火藥味’的。拉回去做什麽呢?這種‘條子豬’要吃很多才能是胖豬,而現在快入冬了,‘豬食’是越來越少的,最近還聽說東山那邊鬧瘟疫了!說是‘五號病’,甚是了得,一夜間豬便全死了!說不定……明天就會來到這裡的……哦!”
“嗡~~~嗡”人群頓時嘩然了。
“怕甚麽!死了就自己吃!”母親沒有絲毫退讓。
“哦,是嗎,聽說那種牲口,政府是要全部集中起來‘槍斃’,挖個大坑,撒上石灰,埋起來,再撒上石灰,一些人守著……你想吃都不行!”
“這人好難纏!糊拌不清!——那我就算我‘捐’給國家了……”
“阿唷,大嬸真是‘鴨子死了,嘴殼子硬’!我看你是正需要錢,不想讓你錯過了。再說這位‘屠戶’出的價錢都是‘市場價’,怎會騙你我!昧著良心的話我是不會說的。”
大概說著了我們的痛處,母親立刻暴怒起來:
“走!回家!”扯著我硬要走。
我沒有動。我知道60是虧了,畢竟它們也是我親手喂大的啊!但也不能回家,我要賣了它們,我要錢!明天我就要到二中去報到了。好容易才考到二中,怎能放棄!只有他才會買我們的豬的!
我沒有動。母親感覺到了,好象早經看穿了我的雙眸,回望我一眼,令我好害怕!但又轉向大漢,大聲說:
“再加一點!”
(沒有聲響)
“再加一點!!”
“61”
“恩!拿去!“
“啊!~”人群傳來一種聲響。歡呼?歎息?就是現在也無法明了。
母親接過錢,拉著我叫上弟弟走了……
“媽媽,你不用數一數錢麽?”
“不用了數了”母親含著笑輕輕地對我說。
“恩……61!”。
2005年12月於竹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