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冬天來得比往年要晚些,也比往年暖些。昨夜才剛剛飄起了雪花,今日已是雪後初晴。
雖說如此,但也許因昨夜下過雪的緣故,小院裡舊被蒙上了一層薄霜,整個院落都透著蕭條、清冷。
她從小就沒有父母,她的記憶裡,第一個對她好的人是三娘。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寒冬,三娘撿到了繈褓中的她。
那時候,她還不足月,身子骨孱弱,是三娘將她帶回了家,用自己的奶水將她養大。
後來三娘改嫁,她隨著三娘搬到了新的地方。
三娘的丈夫對她不算好,經常詰難她,她害怕他會將自己從三娘身邊趕走。
因此她從小便很懂事,做事很勤快,從不讓三娘操心。
日子就這樣一點點平靜地度過,她也習慣了這種生活。
直到那一天,那夥秦兵突然闖入村子……
三娘死了,她親眼看見三娘倒在了血泊中。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一種死叫心死,她才知道她早已把三娘當成了娘親。
也是在這一天,他救下了她。
那天夜裡,他向這個心中一片冰冷的女孩講述了自己的事。
他告訴她,他和她一樣,他從小就沒見過自己的母親,是他的父親把他撫養長大。
他說他的父親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是他教會了他識文斷字,教會了他怎麽去做人。
後來他遇到了他的義父,他教他劍術,他對他很好。
又後來他遇到了信陵君,他說他和信陵君是朋友。他遇到了很多人,他們都很好。
現在他遇到了她,他說她也是她的朋友。
他的聲音很輕柔,就像春日裡吹拂過臉龐的細軟的風,很舒服。
他的眼眸很溫柔,仿佛一汪碧波蕩漾的湖面,撫平著她心底的陰霾。
之後她來到了大梁,住進了這座宅院裡,這裡的人對她很好。
他教她詩書禮樂,教她琴棋,他和她差不多的年紀,但他懂很多東西,這世間仿佛沒什麽能難得到他。
那一天他在竹園教她練琴,他說詩與樂本是合一的,不論是樂理還是詩文,都是為了修養自己的心性。
她不太懂他說的這些,但她喜歡琴,他喜歡彈琴。
後來他教了她一首新曲子,她和他合奏,她操琴,他奏簫,琴簫和鳴之聲引來百鳥齊飛。
這一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原來她是越人。也在那一天,她有了師傅,她師傅見到了這一幕,為她取名弄玉……
她的心緒隨著那些回憶漸漸飄遠,眼前的景色也變得模糊不堪,這冬日又暖上了許多。
“小主,你怎麽站在外頭?外面寒風刺骨,小心著涼。”
耳畔忽而傳來一道聲音,緊接著一件裘衣落到了身上。
她回神,只見她的婢子香嵐已經來到她身畔,將身上披著的厚厚的裘衣替她又裹緊了幾分。
“我無事,香嵐姐姐,我們這就去書閣罷。”
弄玉朝書閣的方向走去,香嵐則跟在她身側。
書閣是整個府裡最幽靜的地方之一。它是一棟五層小樓,坐北朝南,四面環水。
樓閣周圍種滿了松柏,每逢冬季,松柏更是翠綠一片,映襯著周圍的白茫茫的雪景。
她來到書閣,裡面已經有人,他坐在書案前,一襲青衫,墨發垂肩,眉目如畫。
每日早間,他都在書閣裡待上兩三個時辰,下午則在練劍。
這段時間以來都是如此,弄玉早已記住了他的習慣。 “夫子。”弄玉喚了一句。
“玉兒,請坐。”他抬眼,朝她淡笑,語氣溫潤。
“謝夫子。”她坐下,規規矩矩,不卑不亢。
在書閣,她喜歡稱他為夫子。
此間緣由卻是有一日自家師傅打趣他:我看你如此喜歡文理,學識亦是淵博,不如去稷下學宮當個學士。你教書識字亦像模像樣,想來去桑海儒門當個夫子也是不錯的門路。
“昨日教你的幾何可聽明白了?”他看向她。
“大抵懂了。”弄玉答道。
“那我便考考你,田廣二裡,從三裡,田幾何?”他問道。
“二十二頃五十畝。”弄玉稍一思索,回道。
廣從裡數相乘得積裡。以三百七十五乘之,即畝數。
他教她幾何公理,教她圓的內積法。又教她作圖,求圓面積的積分推導。
“不錯。”他讚賞地點頭。
“我昨日教你的字可記住了?他問道。
“記住了。”弄玉應道。
“何為思?”
“從心囟聲,凡思之屬皆從思。皃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心曰容,謂五者之德。”弄玉一板一眼地答道。
“你再說說何為十藪。”他繼續問道。
“魯有大野,晉有大陸,秦有楊陓,宋有孟諸,楚有雲夢,吳越之間有具區,齊有海隅,燕有昭余祁,鄭有圃田,周有隻焦言。”弄玉回想著他教自己的東西,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說的極是。”他微微頷首。
其後他之所問,女孩兒皆對答如流。
“子曰:《詩》教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昨夜下了雪,今日我便帶你賞雪,以詩詠之。”他起身向著外面走去,帶她出了書閣。
外頭依舊寒冷,但她卻絲毫不覺。
他的身上總有一股淡雅如蘭的味道。
他們沿著石徑緩步而行,青翠的柏樹在雪中挺立,枝葉間還懸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
梅花開得正豔,純白的花瓣在枝頭輕舞。一陣風刮過,一片花瓣飄落在弄玉的裙裾上,弄玉彎腰拾起,輕嗅。
清冽的梅香夾雜著雪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他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她,對著細嗅梅雪的她道,“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我賦詩一首,你再來作。
弄玉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中的白梅。
他緩緩開口,誦了出來:
寒梅高潔,不媚於時。
孤標自遠,勁節誰同。
歲晚霜雪,凜然孤風。
君子所懷,冰玉為家。
君子之德,可以為終。
相比於這時期流行的四言古體,他更擅長詞。但她還未學得深,等日後教她格律之時或可再言。
弄玉在一旁靜靜聆聽。清風吹起她鬢邊的幾縷碎發,露出一截纖瘦的玉頸。
清澈的池水中,一隻小魚在其中穿梭,魚尾輕輕擺動,不受外邊寒雪的影響。
她的唇邊噙著一抹淺淺的微笑,當即詠道:
我有一魚,在水之居。
遊之不息,於彼池虛。
雪花紛披,風漪蕩舒。
鱗甲相鮮,意氣何如。
君子愛物,豈必濠漁。
“賦者,直言其物;比者,比方於物也;興者,托事於物。你寫的很好。”他誇道。
他望向池邊,只見那條小魚在池中悠然自得地遊動著,它對他們的詩並不感冒。
他看著那條魚,若有所思,對她道:“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今你與我遊園賞雪,相自賦詩,其間之樂,魚不知也。”
早慧的他,一直未曾有過同齡朋友,如今他與弄玉也算亦師亦友。
讀書一事,也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