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晚了一年,我終於可以帶著錄取通知書去見老塔,有點自豪地和他炫耀。電話那邊的老塔差點跳起來,高興得一直說好。但是老塔接下來告訴我的消息,很出乎意料。
首先是四川那哥倆,終於被貧困打敗。放棄了夢想,回家務實去了。
小宋自從我走了之後去過幾次,春節後就失聯了。前幾個月,老塔和她偶遇。她告訴老塔今年國慶節就要結婚了。
耗子還是混跡在多個樂隊之間,艱難維護著他那“鼓手裡價格最低,便宜鼓手裡技術最好”的聲譽。
坤子在專輯做完以後就去了雲南采風,一直也沒回來。
專輯發行了,簽約的唱片公司卻倒閉了,還有一大筆錢沒支付給我們。
老塔給了我小宋的傳呼號碼,讓我試著和她聯系。
小宋聽到我又要回BJ,好像挺高興,又好像不是特別高興,叮囑我到了BJ一定聯系她,一起吃個飯。
剛開學事情特別多,一直沒辦法出來。直到九月的第三個周末,軍訓結束才可以出校門。當時學校管理並不是特別嚴,周末可以自由活動。
早上出來轉了一圈,給老塔買了兩條煙,兩瓶酒。很早就找到了老塔的家,以前從沒有到過他家,這是第一次登門。老塔和女朋友迎接到胡同口,很是隆重。讓我有點受寵若驚。
嫂子很熱情,又是拿煙又是泡茶的。我們開始聊的不是很熱,多少有了點生分,聊著聊著就像是回到兩年前,一點隔閡都沒有了。
喝了會兒茶,老塔讓我到西廂房看看。很小的一間房子,裡面有一張單人床,一個三屜桌,一個衣櫃和兩個矮凳。但是我進門就驚住了!牆上貼的畫報都是我原來住排練室的時候那些,還有他拿走的那幾張邱淑貞海報和照片。床上是我原來的鋪蓋,已經拆洗過,很乾淨。牆角放著我的吉他和貝斯。他原來送我的那個小雞吃米的馬蹄表,在桌子上哢嚓哢嚓地走著,一排磁帶整整齊齊地擺在桌角。
“老大,這是什麽意思?你給我弄蒙了!”
“過來住吧!我上個月就給你收拾出來了!”
“別介!我都交了住宿費了,學校條件很不錯。再說了,我過來不打攪你和嫂子嗎!”
“我們倆商量好了!這屋從現在起就是你的了!鎖,鑰匙,拿著!”
說著老塔在抽屜裡拿出一把新鎖和三把鑰匙,塞到了我手裡。
“斌子,你跟我客氣過嗎?”
“沒有啊!我一直拿你當親大哥!我跟你用得著客氣嗎?!”
“這不就結了嗎?來吧!就住這!我現在也不玩樂隊了,悶得慌,你來就當是陪陪我,這說得過去吧?!”
“成!我回去就辦走讀!”
“唉!好兄弟!聽勸就對了!走,喝茶去!”
東配房挎著一間門房,比西邊大。老塔整理出來開了個茶室,自己招待朋友,兼賣茶葉。
回來嫂子已經把新茶泡好,招呼我們喝茶。
“嫂子,不喝了!我說老塔,我又是煙又是酒的,你就光管茶喝呀?看看幾點了,我早晨飯還沒吃呢,這半天光喝茶了!肚子裡熱燒火燎的,咱做飯去行不行?你要嫌累我來,哪怕煮把掛面呢,是吧!這天多熱!還一個勁兒的給灌熱茶!我餓!”
“瞅你就不善!呲牙瞪眼的你想幹嘛?我能不管飯嗎?外邊飯店要好了,馬上就給送!再喝點茶,好好打打,等會兒好菜好飯一上,你也多吃兩口!”
“行,
大哥你真瞧得起我!就為多吃口飯,我提前喝一上午茶?我怎麽那麽有出息呢我!” “斌子!別跟我這逗牙簽子!鹹了淡了的!為什麽不開飯?告兒你吧,等小宋呢!”
“嗯?怎麽個意思?”
“怎麽個意思!?昨天下午一接著你的電話我就聯系小宋了,說好了中午這吃!飯我是定了,沒打電話要就是等小宋來!你要真餓急了咱現在就打電話要外送,小宋多怎來多怎算,咱們先吃!你說,現在要還是一會兒要?”
“那什麽,嫂子你看,我大哥就這脾氣!我這沒說什麽呢,上臉了,回頭你好好管管他!”
嫂子不說話,光抿著嘴樂。老塔一撇嘴:“一提小宋就慫了吧?這會兒還餓不餓了?”
“我善著呢我!惡什麽惡!喝茶吧你!天底下話都不夠你一個人說的!”
嫂子看我倆打哈哈,也覺著挺有意思。遞了把吉他給我:“斌子,在家這一年多沒少寫歌兒吧,唱首!”
我接過琴,先活動活動手指,然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歌兒是一首都沒寫,說一下沒摸過琴是瞎話,就在班會上彈過一次,還亂拍了!好久沒玩兒了,唱首吧,別笑話我啊!”
我唱了一首老周改編過的小宋的歌。
嗓子不舒服,唱得其實很不入味!但是小宋還是拍手叫好。
聽到身後的動靜,嚇了我一跳!一回頭,看到小宋正站在門外,穿了一身淺灰色的長款連衣裙,只露出一小截小腿。白色旅遊鞋,顯得腳踝格外的粉嫩。披散著頭髮,戴了一頂半沿的粉色遮陽帽,皮膚還是那麽白,還是那麽水嫩光滑!
無數次回憶起小宋!但越是回憶,小宋的樣子就越模糊,慢慢地只剩一個虛無的影子,沒有了實質的模樣!不看見,都不記得這個姑娘為什麽那麽的楚楚動人了!聽見小宋的聲音,很親切,很感動,但朦朧著一層熟悉的神秘。
老塔站起來,嫂子也快速跑出來迎接,我低下頭,輕聲地叫了聲,大姐!
當時腦子裡可能閃過了千言萬語,那一刻,竟然語塞。已經完成了物理轉換的眼淚,想都沒想就衝進了鼻淚管!毛孔張開了,瞳孔散開了,心不跳了,脾不動了,肺也被壓縮了!整個人一下子就像失去了知覺!
有話,說不出來!有淚,掉不下來!甚至是憋了半天的尿,也都回去了!
嫂子過去一隻手接下小宋拎著的水果,一隻手拉住小宋,說:
“小宋,你可是越來越俊了!”
老塔從我手裡接過琴,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腕,衝我使了個眼色,說道:
“斌子,收拾一下,我打電話叫外送。親愛的,你快給小宋倒杯茶,坐屋裡頭,別曬著了!”
嫂子拉著小宋去洗水果,我忙著收拾桌子,擺座位。老塔去打電話要外送。沒錯!很久以前BJ許多館子就有外送服務,和現在的外賣差不多。只是需要定製成桌的酒席才給送,價格自然也是不低,我們那天一桌光菜就三百二。要知道,一九九七年,有些人一個月的工資都不足三百!還是說在BJ!老塔說到做到的,真的辦了一大桌豐盛的酒席,可我卻沒有考上北大!
菜送到的時候耗子和學徽大哥也到了。這個秦學徽是東北人,八六年到BJ務工的時候和老塔相識,一起玩樂隊多年。後來開了一家電器店,退出樂隊,專心經營。掙到錢以後,經常資助我們樂隊,有時候也一起玩會。沒有深交,但他身上獨有的豪爽和熱情特別吸引人,我們都很喜歡他!
從中午開始,一直喝到晚上!嫂子一點多去上班了,晚上十一點下班回家我們還在喝!
開始大家就是天南海北地瞎聊,還算是開心,後來聊到樂隊,大家就都有點鬱悶了。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老塔一直艱難維持著樂隊。唱片公司的錢一拖再拖,老塔不得已,賣掉了他賴以為生的麵包車!甚至到後來連嫂子的工資都往裡搭進去不少。為的不就是讓我們這些在BJ無依無靠的“窮搖”們,為了夢想,為了搖滾,哪怕是再多堅持一天也好啊!
老塔滿臉愁容,高舉著酒杯喊道:
“來吧,共同喝一口!為了這將死的搖滾,敬地下的英雄們!”
我們一起狠狠地咽了口酒,各自罵著街,除了小宋不作聲,都在宣泄著內心的憤恨!
是啊,搖滾差一點就死了!不是因為我們這些敬愛搖滾的人放棄了她,而是一幫無良之人在借機迫害著我們。一如今天隨處可見的livehouse一樣!他們不談音樂,隻為掙錢!找幾個靚妞唱一唱,跳一跳,抖抖胸,露露腿,圈幾個大哥花點兒錢,捧捧場!和搖滾無關,和音樂無關,為的全是那一摞摞的粉色毛爺爺!
曾經有那麽一群滿腔熱血、一身正氣而又才華橫溢的搖滾青年,懷揣著夢想,身背著吉他,不顧一切地奔向BJ!可也有那麽一群滿嘴謊言,一身銅臭的勢利小人,把這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以至於,很多搖滾青年,逐個放棄了夢想,回歸現實。有的已經忘記了曾經,放棄了夢想,踏踏實實的弓腰折背,當起了萬千芸芸眾生裡那個最不起眼的小人物。有的也學會的投機取巧,借著這個市場方興未艾,辦起了教室,開起了學校,每日裡花言巧語,哄騙那些曾經有過夢想,但沒有勇敢走出一步的家長。有的只是在酒後,依然吹噓著當年,某某沒紅的時候,怎麽怎麽樣,當年不是吹,咱在這個圈裡,嘿嘿!那可是……
上面三段寫的都是那個酒局裡其他人的片面之詞,不代表我個人的觀點,這些話要是傷了誰的自尊,戳到了誰的痛點,你去罵他們,去起訴他們!與我無關,因為我的心思,都在小宋身上,沒功夫扯閑篇!
自從嫂子走了以後,這裡就只有小宋一個女生了。小宋挪了挪凳子,和我坐到一起。本來我們隔著一個桌子角,現在已經是相鄰而坐了!
快要到四點的時候,耗子就已經喝廢了。一口酒沒咽下去,就抱著痰盂開始吐。我和小宋借著倒痰盂刷痰盂的功夫,出來抽煙透氣。
“斌子,喝得怎麽樣?”
“還行!這五十三度的我受不了,都是小口抿的。見暈乎,但還沒醉。大姐你怎麽樣,我看你也喝了不少了!”
“我也沒事,你沒看我比你喝的還少嗎?你沒事我就沒事!”
“我有事啊我…我幹嘛沒事!”
“剛不還說沒事嗎?怎麽又有事了?酒勁兒上來啦?”
“不是,大姐!我要是去年考上的大學,這會訂婚的應該就是咱倆了吧!你知道我多喜歡你呀!我一直……”
啪!
沒等我說完,一個大耳刮子坐坐實實的給我貼後腦杓上了!
“這是跟我說話呢?你真是長本事了啊!借著二兩貓尿敢跟我這胡說八道了!”
“不是,大姐,我……”
“閉嘴!別再逼我動手啊!”
“大姐,你打歸打,我喜歡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不說你也知道。”
“你他媽非得……”
“大姐,你聽我說完再打,行嗎?”
“好, 好,好!我就讓你死個安心!你說!”
“我配不上你!我自個兒知道!我也明白,你看不上我!但是心裡有話,說出來比不說要好受!我就是喜歡你了,這也不犯法吧!你這是要結婚了,我也知道是徹底沒機會了,所以這會兒跟你說出來!這不就沒心病了嗎?往後我隻字不提!我不是臭流氓!該打你還打,反正我覺著應該說出來!以後你不理我,不見我,當我不存在,我都接受!”
“小王八蛋!”
小宋小聲地罵了一句,沒說別的,也沒再打我,而是直勾勾的瞪著我。
我低著頭,不敢和她對眼神,也不敢再說話。
過了好一會,小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
“再往後,你就是我弟弟,我是你姐姐。別的想法不許有,出格的話不許說。能做到嗎?”
“能!”
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痛快而又乾脆!但是我和小宋的內心都知道,這層窗戶紙一捅,往後必定生是非。現在的口頭承諾,跟放屁的一樣!
小宋略微一沉,對我說:
“我上廁所,你出去!”
“唉!”
我答應一聲,走出廁所。小宋也沒銷門。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她小便的聲音。
很快,小宋出走出來,都沒看我一眼,走向茶室:
“我回去喝酒啦,你把痰盂刷乾淨拿回去。”
“好!”
回到廁所,刷了痰盂,撒了尿,又用涼水好好地洗了個臉。心裡一直打鼓,也不知道剛才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