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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佳琪》第10章 搖滾青年
  晃晃蕩蕩地回到了茶室的時候,耗子已經在老塔的躺椅上睡了。老塔正高談闊論。學徽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給老塔幫腔。小宋則悠哉遊哉地品著已經涼透的茶。

  “斌子!學徽不信你考上大學了!你那錄取通知書呢?拿出來給他們看看!不信我!我說過瞎話嗎?”

  老塔又嚷又叫的,看出來酒勁兒也上來了。

  “學校收回去了,跟學籍一塊兒在檔案袋裡裝著呢,等回頭跟畢業證一塊發下來。這會我哪拿去呀!”

  學徽微微一笑,衝我使個眼色:“我沒那意思啊!我是說來BJ這麽多年,還沒進過大學的校門呢。你呀,找機會帶我進去逛逛,我再回東北好吹牛去!”

  “是嘞!這我辦得了!”

  學徽突然話鋒一轉:

  “哎,宋,咱是第一次喝酒哈!見過應該有四次了吧?”

  小宋一端水杯,說道:

  “算今兒是第四次!我喝不動了,以水代酒吧,敬你一個!”

  “那不行!得喝酒!我給你滿上!”

  說著老塔就給小宋倒酒,小宋也沒攔,任由老塔給她滿滿的倒了一杯。

  “秦大哥,塔哥給滿上了!那咱倆就喝一個!我記得斌子還沒回去的時候,你老給他們買吃食,咱帶上吃過你糧食的人吧?!”

  我很自覺地端起酒杯,剛想說話。

  “也有我的份啊!咱一堆兒喝!”

  老塔也來了勁,端著酒杯挨個碰了一遍。

  聊了會當年,老塔突然站起來,說:

  “宋,你跟我出來!斌子,你跟著!哎,學徽,你也來!讓你們參觀參觀!”

  老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外就走。我搶幾步跟上去,想扶他。老塔一甩胳膊,沒讓我扶,自己一路歪斜的奔到了西廂房。

  推門進去,老塔先是咕咚一下倒在了床上,然後又強掙扎著坐了起來,拍了拍床沿,說道:

  “你們瞅!怎麽樣?!這是斌子原來那格局吧?我是下了心思了吧?不害臊地說,嘿!我就稀罕這小孩兒!他要不搬過來住!媽的!我真就得哭一鼻子,我!……”

  話沒說完,老塔就躺倒在床上,緊跟著胡嚕就起來了。

  學徽笑著走到床邊,拉過枕頭給老塔墊上,一邊說著安慰他的話,一邊把毛巾被給他搭上。我打開了吊扇,拉上了窗簾。小宋站在門口沒有進來,不錯眼珠地往屋裡看著。

  我們剛退出門,小宋就問我:

  “斌子,怎麽那麽多邱淑貞?”

  “大姐,邱淑貞就一個!是那屋裡頭貼的邱淑貞的畫兒多!”

  小宋一揚頭,像是發現了什麽機密一樣,說道:

  “哦?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回頭我尋摸幾個給你介紹介紹!”

  “好的,大姐!您費心!”

  學徽樂呵呵的,也湊熱鬧,調侃道:

  “這種可真不好找啊,多極品呐!知道我這麽大歲數了,為啥還沒對象不?光照著那樣地找了,這不沒找著嗎!宋,有這類型的,斌子不要的,介紹給我!”

  小宋走在前面,頭也沒回就回了一句:

  “行!不過你見一個得請我喝一回酒!”

  學徽搭住我的肩膀,趕忙說道:

  “我跟斌子合夥請你行不行啊?”

  “不行!各算各的!誰也跑不了!想省錢呐?別地兒省去!不請喝酒不管啦!”

  小宋和學徽都哈哈大笑,很開心的樣子。我一點沒感覺哪裡好笑,

哪兒跟哪兒呀!  回到茶室,我們基本就是喝茶聊天,很少喝酒。小宋重新拿熱水沏了茶!我一直都不懂茶,隻記得那個茶顏色很深,味道很苦。學徽倒是喜歡喝,幾杯熱茶下去,酒勁兒好像被逗起來了。給我們講他小時候在東北的生活,挖松茸,采蘑菇,挖人參,打麅子,抓松鼠,等等等等。一直講到八點半。

  聽得我都開始犯困了,學徽的興致依然高漲,BJ話已經沒有了,一嘴的長白山口音!

  耗子突然罵了句街:“我操你大爺的!你們他媽吹牛逼就夠吵的了!給他媽電視弄那麽大音幹嘛!剛睡著!”

  學徽回應了一句:

  “睡不著就喝!喝不了就滾蛋!什麽玩意兒,才喝多少,就醉的睡了一下午!”

  耗子沒和學徽杠,揉了揉眼,看看窗外,跟我說道:

  “斌子,老塔呢?都黑天了,真睡的工夫真不短了!”

  我端著茶給耗子送過去,開玩笑地說道:

  “老塔跟枕頭談人生去了!”

  耗子喝了一口,可能是嫌茶涼了,眯縫著眼問小宋:

  “小宋,有熱水沒?”

  小宋指了指桌腿旁邊的暖壺,沒應聲。耗子嘟囔著:

  “真他媽行!你們楞喝到現在!連老塔都給灌慫啦?!”

  沒人理耗子,學徽繼續白話著東北的逸聞趣事。小宋依然悠哉遊哉地品茶。我感覺除了自己,他們都在轉!不記得什麽時候開始,腦子裡的思想開始不受控制。想給小宋講同學鄭麗,想給她介紹於老師,想給她描述一下家鄉的美麗風景!那些話題一直在腦子裡豐富完善,措辭修飾,只是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開口。只能呆呆地低頭看著酒杯,因為只有低頭盯著一個東西的時候,才感覺不到眩暈。

  耗子拉著我一起上廁所。在廁所耗子問我:

  “斌子,一直喝到現在啦?”

  “可不嗎!天都黑了!”

  “你小子行啊,酒量見長啊!”

  “快別說了,我沒你喝得多!強撐到現在,除了吐,什麽都不想了!”

  “不地道!你有本事也吐一個!”

  “耗子,不扯淡不說話的毛病你是該改改了啊!我怎麽不地道了!”

  “玩蛋去,誰扯淡了!小宋下個月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怎麽?你有想法?”

  “我他媽抽你!我有想法?!我他媽怕你丫的想不開!誰他媽不知道你有想法!”

  “憑什麽想不開?!說白嘍,你們拿我當根兒蔥,人小宋還不稀得拿我熗鍋呢!我又不傻,這個還看不出來嗎?!”

  “斌子,你看不出來!你他媽就是一傻逼!”

  “我再傻逼也沒尿自個兒一鞋!快低頭瞅瞅吧,我的哥哥兒!鞋濕透了!”

  趁著耗子沒反應過來,我回了茶室,留下耗子自己在那收拾鞋。

  心裡想的是,這都怎麽了?個個都知道我看上小宋了,也都知道我和小宋成不了!還都變著法地奚落我,擠對我!真要好心替我說點好話呀!臨到人家結婚了再給我弄這種馬後炮,缺德不缺德!

  “斌子,那孫子是不是掉茅坑裡了?”

  學徽問了一句。我正生著不著邊際的氣,沒好氣兒地說道:

  “我沒看見!誰知丫是掉裡頭了,還是在那偷吃呢!”

  “操!你他媽才在廁所偷吃呢!你們全家都去廁所偷吃去!”

  耗子罵罵咧咧地走回來,虎著個臉,走路還有點飄。

  學徽一著急,東北話又開始成為他的第一通用語,罵道:

  “小王八犢子,說斌子行!你再帶上上一輩的,我給你削放炮嘍!屁眼子給你摳下來鑲腦門子上!讓你上一句下一句,自個跟自個對著嘮一天!小王八犢子!”

  小宋右手捂著嘴,左手抓著我的手,笑得前仰後合的。我不知道她是因為真的笑得那麽激烈,才抓了我的手。還是因為抓了我的手,才裝出來笑得那麽開心。她沒有很用力,我隻感覺到了她的體溫,和手心微微的汗。

  耗子皮皮踏踏地往那一坐,鼓著氣,反擊道:

  “學徽!斌子什麽時候成你親愛的了?我這就不能跟他玩笑了是吧?這家瞅你這一出一出的!怎麽著,扒我皮呀?嘛呀這是?咳!也他媽是我多余,招誰不好,淨招你們這些脾氣大的!我告饒了,我得逃席了,晚了不定哪個橋底下就給我掛上了!惹不起你們這些狠人!”

  耗子嘴裡嚷嚷著要走,但做到那穩如泰山,一動都沒動!

  小宋也撒開我的手,拿起茶壺開始衝熱水。

  學徽醉眼蒙矓的,彎著腰,梗梗著脖子,斜眼盯著耗子,用東北話問道:

  “怎的?掰扯掰扯?”

  耗子不知道從哪學了點東北口音,但是明顯和學徽不是一個地方的,也學著一歪頭,頂了一句:

  “乾哈?扯那沒用的犢子乾哈?早死(shi,下同)晚死都得死,敢喝到死不?”

  學徽好像對耗子學的這個口音有些反感,轉而又用BJ口音說話和耗子鬥嘴,罵了一句:

  “雜種操的,不喝是孫子!倒滿,乾個整杯的!”

  他們嗆火鬥嘴的其實也挺好玩,但我覺著挺沒勁,頭也暈的厲害。沒敢碰小宋的手,捏著裙擺扽了一下,小聲地說道:

  “大姐,咱去買點餛飩吧!你看,也沒個湯菜!”

  小宋衝我點了點頭,給一人倒了一杯茶,把暖壺倚著牆放好,說了一句:

  “秦哥,我跟斌子去買幾碗小餛飩,給咱弄個連湯帶水兒的。你悠著點兒,別喝多了,呆會來碗熱乎的!”

  耗子站起來,一臉壞笑,又開始和小宋開玩笑:

  “讓斌子留下,我跟你去!”

  “滾!”

  小宋一瞪眼,罵了耗子一句。

  耗子坐下端起茶,低下頭吸溜著,嘟囔了一句。小宋像是沒聽見,走在前面,沒有一點遲疑。我也沒太聽清楚,恍惚中他說的好像是:

  “真他媽一對兒冤家!”

  回來的時候老塔已經在座。我們吃餛飩的吃餛飩,喝茶的喝茶,暫時沒有再吵吵鬧鬧!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到十點多,老塔又開了一瓶酒。

  “我答應過斌子,給他辦慶功宴。憑良心說,當時真是開玩笑!這小孩兒行,真考上大學了,今兒這慶功宴不算晚啊!我不會恭維人,可我必須得說,斌子,牛逼!”

  我不知道是酒喝得太多了,還是當時就那麽傻,還沒等喝酒,追了一句:

  “大哥,還記得後半句嗎?”

  老塔咕咚一下喝了半杯酒,不回答我,繼續自顧自的說道:

  “斌子又回來了,原來他自個兒老說,他就是一河北農民!現在他絕對一國家棟梁!我高興啊,盼著有一天咱們都得巴結他去!你們老幾位說呢?”

  耗子啐了一口,沒好氣地來了一句:

  “呸!大爺的!這他媽還能一塊兒組樂隊不能了?咱們一塊兒三年,什麽沒經歷過?這會兒他媽的高才生了!這會兒他媽的棟梁了!斌子,我就問你,我是你哥不是?”

  “燒成灰兒你都是我哥!耗子你甭醋!從今兒咱見面開始,我提一句上大學的事兒了沒有?我表現出來一點沾沾自喜沒有?我是不是你兄弟?這話虧你也問得出來?”

  學徽和耗子鬥上癮了,給我幫腔道:

  “斌子做到了啊!真是和小時候一樣!得承認,這小孩兒行,比耗子這王八蛋強!”

  “學徽大哥,可別誇我!我還是那樣啊!早晨來的時候我帶了一條煙兩瓶酒,我沒三句話就跟塔哥說了!這點東西不成敬意,但這是我一個半月的生活費!還是原來那個不吹牛但也不摻假的小孩兒呀!塔哥給我看他收拾的房子,讓我過來住,我當場就掉眼淚了!嫂子作證!別的不說,我在你們老幾位面前,多怎不都是那個黑黑的,愣愣的,醜醜的小兄弟兒嗎?”

  小宋拍了拍我的腿,示意我少說話。我扭頭衝小宋苦澀地笑了一下。雖然不再說什麽,我心裡也明白,他們無形之中已經開始把我排除在外了。

  往後聊的又有一點沉重,無非又是搖滾圈的那些不快。又說到了搖滾將死,又說到了地下樂隊生存不易,又說到了當下的港台流行文化對本土音樂的衝擊和打壓。

  雷剛在《有人說搖滾已經死了》裡唱道:“時下所謂成功的定義。就如同一個芬芳的屁!誰做的這個偉大的局,讓人們演著那真誠的戲?若一天搖滾真的死了,就讓她隨風而去!待到山花爛漫了山野,祭那丟盔卸甲的熱血!”

  我聽著,笑著,無奈著,也痛苦著!

  耗子其實說得也對,我脫胎換骨了,已經不是從前的我!可搖滾的心呢?會隨著我身份的轉變而不再從前嗎?當然不會!也不可能!

  我說了幾句特別煽情的話:

  “三位哥哥!我認為,搖滾不是我們的身體!也不是我們的內心!而是我們的靈魂!塔哥現在開茶室,辦琴行,在這屋賣茶,在那屋教琴。他不是不搖滾了,而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搖滾下去,我相信他還有歌兒要發,還有呐喊聲兒要讓更多的人聽見!學徽大哥,你現在是在經營電器。可據我所知,你給好幾個樂隊提供資金。你是不搖滾了嗎?不是!你是在用自己的血汗給搖滾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耗子,我從來不跟你叫哥哥。可是你知道嗎,我感覺你和我特別親,手足一般的親!你現在跟了多少樂隊?你現在又掙到了多少錢?你已經是在這個行當裡響當當的存在了,你知不知道?!不是因為你要錢少,數起來比你技術好的人,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多!”

  擦了下眼淚,我扭頭看著小宋,繼續說道:

  “大姐,你見過這幫人吃什麽喝什麽,在什麽條件下創作!我們比不起有人捧的,有資本注入的,那種一下就紅起來的那些名人,我們也比不上那些家有萬貫的名門望族,出來玩兒票的!可我們都在用生命去譜寫,去謳歌!我們樂此不疲, 我們知天安命!我們怎麽了?該誰的還是欠誰的?都沒有啊!只不過就是來世上一遭,不肯默默無聞罷了!哪怕是等我們死了,有人才發現我們的遺產;哪怕是我們已經被同化,才有人發現我們的不同!有共鳴之音,有諧趣之人,死也無妨啊!”

  我們四個人都因為共情而開始落淚,都開始沉默。小宋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衝著茶水。看得出,她也被打動,也產生了情感的共鳴。

  學徽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大聲嚷嚷著:

  “斌子,讓哥抱抱你!說我心裡去了!我他媽不會了!”

  我走過去,和學徽大哥抱了一下,坐在迎門的位置上,眼淚控制不住又下來了。坐在這,望著對面,對面的是老塔,而在老塔身後,是正在沏茶的是小宋!

  我多麽期望剛才抱我的是小宋啊!我多麽期望小宋也過來要個抱抱啊!可是小宋還有幾天就要嫁人了,我這輩子都沒有希望了!

  老塔從我說話開始就沉默,看到我的眼神,回頭又看了一眼小宋,眯起眼,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什麽也不說了。

  耗子也沉默著不說話,捏著酒杯在桌子轉,發出噌噌的刺耳的聲音。

  小宋沏好茶,剛轉身,耗子罵了一句:

  “我操!你們他媽都不該玩搖滾!哪他媽就那麽多牢騷!嫌操蛋就別玩兒了!喝酒!”

  看著他恨世嫉俗地狠狠喝著酒,我們都沒說什麽,各自端起酒杯喝著。

  小宋倒完茶,輕輕地放下茶壺。坐到那,一言不發。正這時候,嫂子下班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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