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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玄令:陰山寒》第39章 夜探庫房 12 慘烈而美豔的赤紅煉獄
  這「極辛庫」中,有且只有「尉」姓之人能駐扎在其中。

  因冥府之人無法生育,按照慣例,每隔二十年便會有新的嬰靈,從「枉死城」中篩選過後再正式接入並被批允成長。因此,這駐扎在「極辛庫」中的人,有著十分明顯的年齡差異。

  也便是說,在這所謂的軍營當中,既有孩童,亦有年逾花甲的老人。

  但因他們個個身負不俗修為,饒是他們的年紀過了古稀,在外人看來,也不過僅是那鶴發童顏的模樣。

  而這些鶴發童顏的老輩子,在庫中渡過了百歲冥誕之後,便會移居到庫外的特別府邸當中,也就是握有掌管這「尉」姓家族絕對權力的所在。對於這庫中一應大小之事,無不受其監視與管控。為了製衡與「泰山府君」親率的「雪翎衛」,這其中的十三位長老,則無不殫精竭慮。

  但人之天命,若要到了,那自是不敢違抗。

  換言之,受那陰德與福澤恩賜的長老,會在毫無征兆的一天羽化升仙,從而位列仙班。然,此等恩賜並非授予全員,唯有那真正擁有資格又通過了考驗的賢者,方可真正得道升仙。

  而剩余之人,便只能在天命之日,消散成煙。

  如此,凡被賜予「尉」姓之人,窮盡一生,得以度過的地方都不過是這兩個地方。他們每日所盡忠職守,不比冥府同僚少上許多,卻難以升遷且能一眼望見盡頭。

  這般的恩惠,若給了他人,尚願一試。

  可如若是那自小便只能在這長大的孩童們,便難以受得如此煎熬。

  要知道,在這庫中的萬千營房當中,如若能升到衛隊隊長一職,便已是莫大的殊榮。但在這裡,除了那一乾的靈獸與神獸得以相伴之外,沒得絲毫消遣,也不曾見過女子的身影。

  也便是說,領了那令人眼紅的俸祿,倒也無處可用。

  而這衛隊隊長,在庫中,同一時期有且只有八位,各自率領與分管不同職務的衛隊。其中,「蓬番」為一隊,與「英番」二隊共同完成巡邏與警戒一職;「芮番」與「衝番」共同完成飼養與訓練靈獸一職;「輔番」與「心番」兩隊共同完成後勤與補給一職;「柱番」與「任番」兩隊則共同完成聯絡與外交一職。

  這八位衛隊長,年紀與資歷也尚不相同。

  按理說,負責巡邏與警戒的兩個衛隊,最需武力卓群且經驗豐厚之輩。但在如今的「極辛庫」中,其卻平白無故交給了兩個年紀與資歷十分淺薄之輩。需要身有巨大靈力與體力的「芮」「衝」兩番,反倒是交由兩個年逾花甲之輩來管理。

  而在庫外遇田沈二人相遇的,便是那「英番」。

  那率領「英番」的衛隊隊長,正是年紀未至三十的尉良楨。

  今日不過辰時,「任番」便遣人過來相告,外面的「雪翎衛」遞來了今夜子時將來造訪的申請。作為負責巡邏與警戒的衛隊隊長,尉良楨不可能不對此感到異樣——一是這二姓職責雖在一處,心卻早已不合;二則是此前庫中偷盜一事。

  盡管眾俑戲師耗費了三天的時日,在對這庫中的文檔與物品逐一進行了檢查與驗證後,發現對方偷盜並未成功。但此事在這「極辛庫」中,數百年來可謂是那頭一遭。

  莫說是特別府邸的長老了,饒是年紀輕輕的尉良楨,也不免對此頗有懷疑。幾次三番的模擬與論證之後,他認為,一定是這庫中出了對方的奸細,這才會讓對方有機可趁。

  如若不是那有神獸坐鎮,

只怕他們現在還被蒙在鼓裡。  所以,本不該今夜當值的他,特意調動了班次——果不其然,那「夜遊神」打扮的家夥,出現在了他的視線當中。而冥府中人,誰人不知,那同行巡邏的「夜遊神」,必不敢輕易踏足此處?

  只是,令他感到詫異的是,這雙方竟是能夠“心有靈犀”。

  要不是那「食夢貘」裝病,他倒真是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法子才能將其順理成章地“請”入庫中。

  而對於對方那樣粗製濫造的偽裝與說辭,尉良楨顯然也會心有不解與防備。因此,這剛一進了庫中,那一壯一弱的二人,便一直被他的麾下控制在營房當中。

  至於那同樣被驗明了正身的「食夢貘」,則是交給了他最為疼愛的弟弟,尉月白。尉良楨料想,若那「食夢貘」就是那奸細隱在「雪翎衛」與「夜遊神」之下的接頭手段,那它便一定會有動作。

  那尉月白又不過只是一介細伢崽,也必不會妨礙到它。

  若那過程之中,那「食夢貘」膽敢傷了月白,他就衝進去將它當場斬了。而後,他便可對那「夜遊神」撕破臉皮,即便是要用些嚴厲毒辣的刑法,也便是要他們如實招來的。

  這一切,原本,也是在按照他的計劃進行著。

  可月白的房中才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那本當空無一人的廣場之上,便就傳來了喧囂無比的吵鬧聲。望著營房窗沿上猛烈震蕩的銅鈴,尉良楨在用靈力感知到月白並無異樣之後,便帶著人匆匆下了廣場。

  跟著他的,還有早便被鐵枷捆縛住了的兩個「夜遊神」。

  尉良楨急匆匆地走近一看,原來,正是「心番」衛隊的副隊長,率人擒住了一個同樣身著「夜遊神」官袍的家夥——據他所說,他夜間起來如廁,見那廣場上的石獸有些異常,便前去查看。他發現異樣後,便立即叫來自己衛隊,將那從「玄武」位的石獸中逃出的家夥,當場擒住。

  如此,這才引來了這般喧囂與吵鬧。

  而尉良楨見到那被擒住的家夥,當然是愕然無比。

  他著實難以明白,這裡究竟是如何多出第三個「夜遊神」的。況且,好巧不巧的是,那家夥竟正好就是從造訪「雪翎衛」所在的館中逃出的——難道說,真的是——

  可都不等尉良楨再繼續思索下去,一陣分明屬於月白的驚呼之聲,便驟然傳進了他的耳裡。他下意識循聲望去,原來,那小子一邊高呼著“小爺”,一邊竟不顧一切地從高空中的營房一躍而下!

  見狀,尉良楨幾乎腦中都未能作出任何反應,他便已經動身朝那尉月白將要落下的位置,飛身而去。

  而就在那一瞬間,他不過才僅僅只是邁出了腳步,一道迅猛無比的黑影,竟又從他的眼前飛過——他不禁定神望去,竟是那交在月白手中的「食夢貘」,正朝著與他正好相反的方向奔去!

  登時,那先前所有的猜想,便在尉良楨的腦中成立。

  於是,他急忙頓下腳步,並又旋即朝仍在原地留守的麾下,作出了一個手勢。

  而他自己,則繼續不敢耽誤絲毫地向原定的位置飛身而去……

  然而,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在片刻之後穩穩落進了他懷裡的尉月白,竟在短暫的愣神之後,就像是著了魔一般,奮力將他掙開,並又拚命地繼續朝前奔去!

  對此錯愕不已的尉良楨一時失了力,等再回神過來,那臭小子已然是向前又奔出了數米。

  再順著尉月白跑去的方向,尉良楨這才發現,其追著的,果然是那「食夢貘」。可與擔心那東西惹出亂子來的焦急相比,那一刻浮現在尉月白臉上的,竟是毫不遮掩的擔憂。

  而那「食夢貘」奔去的,也並非是尉良楨扣下的兩名「夜遊神」。

  就儼然是它看不見自己的主人一般,那東西竟直直奔向了被「心番」所扣下的「夜遊神」——倒也不知是何原因,那處處與楨哥哥作對的家夥,在小爺即將奔到之時,竟赫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劍,並凌空一斬,又以其迅猛而出的劍氣,將小爺徑直掀飛在地。

  眼見著如此的尉月白,急忙奔到了那「食夢貘」的身邊,並小心翼翼地將其又抱入了自己懷中。他望著那在懷中不住嗚咽的小爺,不禁滿臉驚恐。都還來不及惡狠狠地瞪向那“仇人”,他便毫無出息地哭出了聲:“楨哥哥!楨哥哥,你快來啊!”

  對他說來,那小家夥不過同護主心切的其他靈獸一般。

  而這庫中的各位長輩,分明也都對靈獸們愛護有加,怎麽會……怎麽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自是無用慣了,楨哥哥好不容易能有一次交給他的任務,他也搞砸了。可他本也是一心隻願與那些靈獸為伴的閑散家夥,到了這時,他根本無心同其他前輩一般向楨哥哥請求贖罪——他當時的唯一所想,便是希望那無所不能的楨哥哥,能夠幫他護住小爺。

  而,不知這樣過去了多久……

  楨哥哥那溫軟而厚實的手掌,終於,穩穩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禁渾身一顫,終是緩緩抬起了頭來。他那模糊而腫脹的雙眼,依稀看見的,便是楨哥哥那一如既往溫暖而明媚的笑容——楨哥哥臉上的面具不見了。他的掌中,也緊握著出了鞘的長劍……

  難道說,是楨哥哥——

  下意識便反應過來了什麽的尉月白,又立即垂頭看向了四方:那「心番」的副隊長正罵罵咧咧著;被其他哥哥控制住的兩個「夜遊神」亦是擔憂得緊,其中那個男人似乎暴怒不已,饒是有鐵枷縛著,也儼然要將周圍的哥哥一舉推開一般;唯有那小爺拚死想要救下的「夜遊神」依舊在原地一動不動著,仿佛,根本看不見這亂作了一團的周遭。

  面對這樣的畫面,尉月白徹底愣住了。

  也是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闖下了不小的禍事。

  而下一秒,楨哥哥平靜的話語,便自他的頭頂猛然泄下,“它無事,你莫要擔憂。”說罷,尉良楨又伸手胡亂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天便是要塌下來,哥也給你頂著。”

  尉月白不自覺地喃喃出聲:“楨哥哥……”

  可還不等他將話說完,那兀自將長劍又收回了鞘中的尉良楨,便快步去到了前方。隨後,他將雙手背於身後,定定站在了那「心番」衛隊副隊長身前的不遠處,並沉聲質問到:“春西隊長,你如此行為,斷不合了庫中規矩,你可明白?”

  而那名為“尉春西”的家夥,就儼然料到了尉良楨的責問一般。

  只見,他轉動起自己的手腕,在那空中甩出了一個劍花之後,便徑直將那劍鋒指向了尉良楨,“誰人不知你尉良楨放這「食夢貘」進來究竟是何目的?如此陣仗,各營房仍是毫無動靜……你怕是在暗中還使了不少手段吧?”說罷,他細長的眼眸中,又飛快地閃爍出一絲凜冽的痕跡,“這「極辛庫」怕不是要成你尉良楨一個人的了!如若不然,這助那奸人在這庫中行盜竊一事之輩,正就是你了!?”

  面對如此莫須有的構陷,尉良楨的麾下自是難以受住。

  他們紛紛拔出佩劍,誓要護住自家隊長的尊嚴與清白。

  可此舉,顯然被同樣有備而來的家夥料到——幾乎就是同一時間,那一向不善武力的「心番」親衛也紛紛拔出了佩劍。

  一時之間,這夜色之下,便充斥起了陣陣刀光劍影。

  再望著如此畫面的尉月白,不禁是徹底傻了眼。他是知道,那春西副隊長一向都與楨哥哥不和,但竟不知,能至如此劍拔弩張的程度。

  他隻得緊緊護著懷中的小爺,又下意識後撤了好幾步,試圖能與這再不受控制的是非遠一點。

  可就在這時,一道劃破天際的長嘶之聲,驟然衝進了他的耳裡——他隻記得,一道猶如巨牆一般的赤紅之色,裹挾著毀天滅地一般的熾熱,直直向他逼來。來不及躲閃,不,準確來說,腦中僅僅只剩一片空白的他,下意識地緊緊閉上了雙眼……

  然而,不知時間又過去了多久,那預期當中的疼痛與死亡,卻並未襲來。

  他試探著般將那雙眼翕開了一條縫,這才發現,原來是那身形高大異常的「夜遊神」,將他與懷中的小爺死死護在了自己的身下。再看著他那依舊被烈火焚燒著的衣衫,尉月白不自覺地瞪大了雙眼。

  他試圖說些什麽,與這本當勢不兩立的救命恩人。

  可無論他如何努力,卻都發現,自己竟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他便只能眼睜睜地望著那男人吃力地支起身體來,並急忙將那燃火的衣衫一把撕開——那男人,竟能全然不顧自己那不小心被烈火灼燒到的手掌,便就急切地轉過身去,並癱坐在地,將他後背的男人護在懷中。

  所以……原來,是那瘦弱如同書生一般的男人,救了他們!?

  當這個疑問出現在尉月白腦中的一瞬,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望向了那個瘦弱的男人,卻又在下一秒,又驚恐地將自己的視線移了回來——那男人被神獸口中吐出的烈焰,燒得幾乎不再剩些什麽了。那裹挾著赤色血肉的,是一片再難以辨別模樣的焦黑,仿佛只要輕輕一動,他那熟透了的血肉便會“啪啪”脫了骨頭,再落向地面一般。

  尉月白見狀,不禁覺著,其胃中正有什麽東西在猛烈翻滾著。

  他開始不斷用“男子漢”之類的字眼催眠著自己……再三掙扎與猶豫之後,他還是顫巍巍地起了身,並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褪下,輕柔而又鄭重其事地蓋在了那男人的身上。

  而那壯漢,卻絲毫未對他如此的行為,再有任何反應。

  他便就是那般死死地望著懷中的男人,不肯眨動眼睛絲毫,儼然怕極了會忘卻掉他的存在一般。

  只見,那奄奄一息的男人,掙扎著伸出了他顫顫巍巍的右手。

  隨即,已是氣若遊絲了一般的他,便輕聲開口說到:“大人……可否借你……靈力一用?”

  而那壯漢又何嘗不知,那男人若是再稍是一碰,便會驟然碎裂。

  可他又著實狠不下心去,要讓那男人的手,一直顫微微地懸在空中。索性,他跟著伸出了手,卻也跟著頓在了空中。

  眼見著如此的男人,不禁勉強著露出了一個令人安心的笑容。

  隨後,他便艱難地再次翕動起嘴巴來:“我的靈力不夠了……若我被發現,不過只是一株靈花……主人定會……受到牽連的。”

  而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那壯漢則是不禁猛地瞪大了雙眼。

  緊接著,再也控制不住的他,緊緊握住了那男人的手掌。

  那就此便將一切都明白了過來的男人,不免緩緩閉上了雙眼,“我知道了。”他掙扎著依偎進了那壯漢的懷中,“請你告訴主人……能夠成為她的花,能夠保護兩位大人,是我畢生的榮幸。”

  說罷,那話語聲儼然都要如同是呼吸一般低沉了的男人,便再沒了聲響。

  而將那男人手掌緊緊握於自己掌中的壯漢,剛想再扯動一下對方,請求對方不要睡去的時候,竟猛地發現,那手中原本的重量,再也不見了——他顫抖著抬起頭來——那脫離了男人身體的手掌,正被他依舊死死攥著。而下一秒,它便化作了一縷青煙,再也不見絲毫。

  那被尉月白蓋上的披風,也跟著,轟然落在了地上。

  望著這一切的壯漢,不禁絕望而憤怒地怒吼出聲,直至那嘶啞與充血的喉嚨,令他再發不出半點兒聲音來。

  而將這一切收入眼中的尉月白,沒再說出任何字來。

  片刻之後,他悄無聲息地將懷中的小爺,放在了那壯漢的腳邊。隨即,他便在他眼前那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畫面之中,急切地尋找起楨哥哥的身影來——今夜真的發生了太多太多。那鎮守「朱雀」位的石獸竟兀自蘇醒了過來,並似發了瘋一般,發動了攻擊。

  因此,楨哥哥的「英番」與春西副隊長的「心番」都不約而同地加入了製服那神獸的行動當中。而如此巨大的動靜,也終於將各營房的衛隊逼了出來……一時之間,這本是一塵不變的「極辛庫」便熱鬧與慌張了起來——在那少年郎眼中, 也便只有如此的說辭了。

  但仿佛僅在一夜之間便長大了的尉月白眼中,這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整個兒靜止了一般……那一切就如同那壁畫上畫的一樣,簡直就是慘烈卻又美豔至極的赤紅煉獄啊。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的楨哥哥終於找到了他……

  他卻依舊平靜地望著前方,不見恐懼,也不見絕望。

  半晌之後,他才失神地扯動著楨哥哥的衣袖,並喃喃道:“楨哥哥,你說……那神獸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啊?”

  尉良楨望著這個眼中再也不見童真與稚嫩的弟弟,心中隻覺得有什麽東西轟然碎裂。他胸口疼得厲害,仿佛有什麽東西就在那裡面來回攪動與掙扎一般,令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窒息。

  過了許久,他才強迫著自己伸出手來……

  他那在空中似乎是停滯了許久的手掌,便終是又重重地落在了尉月白的頭頂上,“抱歉,楨哥哥也不知道。”

  他緩慢而低沉地說著,那腦海當中浮現著的,則是一個任憑他如何努力,卻也再揮之不去的畫面:在那地宮當中,那身有隱身之力的女人,寧願自己身死消散,卻都不願再要自己的靈獸身受半死的傷害啊。

  這樣的家夥,又怎會是敵人?

  而深受萬人敬仰的神獸,身有萬年修為,卻又為何突然性情大變,要收了這許多無辜之人的性命?

  他忽然覺著,那顆本是堅定不移的心,動搖了。

  他不由地開始懷疑,自己所拚命守護的一切,究竟還是否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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