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大的「森羅殿」內,是兩隊繞過正中間水池與廊橋而行的隊伍.
盡管他們看起來是如此得密密麻麻,但整個隊伍,卻依舊是有條不紊地行進著。他們當中,盡管都對這裡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卻始終無一人,敢發出一個字來。就這樣,他們小心翼翼跟隨著現場身披官服的官家,有秩序地在原地等候正殿內的審判。
而位於正東方的偏殿內,是「泰山府君」和白無常的統領,正在座位上悠閑地喝著茶,吃著從上面帶回來的甜品。
然而,與以往所有人心目中所想的,正好背道而馳的是,這位府君,竟是一個留有大胡子的大胖子——只見,他四仰八叉般癱坐在客廳的軟榻之上。其腰腹上的腰封許是有些緊勒,盡管他不斷地變換著自己在軟榻上的姿勢,但他還是有些不自在。
他想要松懈一下腰封,但又無奈於一旁仍在正襟危坐著的白無常。
而這位無常,名喚“裴焰青”,是一位絕世美人兒,猶如凝脂一般的雪白肌膚之上,找不到一絲的瑕疵可言。
她那將雙腿輕微露出的白色長裙之上,是用稀缺異常的材料刺繡出來的花紋,在燈光的照耀之下,能發出猶如星辰一般的熠熠光輝。而那沿著其肩頭自上而下的披帛,和將其整條手臂包裹進去的廣袖,則是柔軟地垂曳在一塵不染的地面之上。其高高盤在頭頂之上的發髻,再加上垂在眉眼之間的眉心墜,更是無一不在彰顯她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許是看出了一旁坐在主位上的府君,那周身的不適,她用寬大的袖口掩住了自己鼻子以下的面容,並輕聲卻又充滿了嫵媚地笑了一下,“閣下本就在自己家中,大可不必拘禮。”
而她這嬌媚入骨的話音,剛一落地——
倒也不知是不是正就等著這番話語的府君,便就立即用手,撥開了自己礙事的胡須。
隨即,他又用另一隻手胡亂地將桌上的甜品塞進自己的嘴裡,並含糊不清地開了口:“待會兒顧南之和李青木那兩小子還得來見我,現在松了腰帶,你又在屋內……恐有不妥啊。”
裴焰青則繼續掩面笑到:“今日本無大事,閣下特意叫我前來,不就是要我拖住他們兩個麽?”
府君那本要將甜品吞咽下去的動作,便因此戛然而止。
緊接著,他像是猛然料到了什麽一樣,將腰帶一把拽了下來,“你可不知……上次打麻將,我輸給了那顧老爺子不少的錢。我為官自是清廉,這一時嘛,肯定是還不上這錢的。”說罷,他有些尷尬地擺了擺手,繼而又將終於能夠松乏下來的大肚腩,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隨後,他的臉上,更是浮露出了一副好不舒爽的表情。
聽了這話的裴焰青,則不禁伸手握住了桌上與她同樣一般雪白的茶盞,並又微微仰頭,將那茶湯一飲而盡。
片刻之後,她這才若有其事地又開了口:“噢?那我可得派人好好去查上一番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在上面守著供奉您「法身」的道宮裡,有人貪汙了您的香火錢。”
而那府君聽後,倒頗是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
同時,仍舊在大快朵頤的他,囫圇般回應到:“可無人貪汙。你有所不知,這上面的甜品太好吃了。那香火錢,都給拿來去換這些好吃的了。”說罷,他竟接連打了好幾個嗝,“況且,我今年直接從「沉獄」提人上來的次數都用完了,今日倘若要硬提……那我下半年的俸祿可就全沒了,
別說這些甜品,我怕真是要喝露水度日了。” 就縱使這裴焰青平日裡冷漠慣了,但這儼然就是“餓死鬼上身”的府君做派,還是險些徑直將她逗樂了。
要知道,在冥府裡的時間,可最是不值錢的。
身領了正經編撰與官職的官家,若一心撲在為冥府盡心盡職上面,他們的陰壽,是可以被疊加數年的。就在這極為漫長的為官時日中,即便是地位相當尊崇的裴焰青,也不多見這種做派與姿態的「泰山府君」——聽了不少傳聞,又總擅能察言觀色的她,曾經倒的確清楚,這在位已久的冥府之主,閑時,偶會有些小孩子一般的心性。
但她怎會想到,這久不見了,那府君,竟真就放任其自己到了這種程度。
她只知道,為了平衡官場的職權與勢力,早在多年以前,那府君老兒便不再重用於她。
這白無常,也便是「曉」部統領一職,對她說來,早便只是個頭銜罷了。
所以,原本她隻當對方不過是為了防范自己,這才特意在四下無人的時候,與她假意偽裝了一下。可真當她再望向他此刻那真摯無比的雙眼之後,她倒不得不懷疑起了,自己最初的判斷。
索性,再望向桌上五顏六色的甜品,裴焰青忍不住皺了皺眉。
而這下一秒,本想伸手去取一塊來的她,再三猶豫之下,還是及時收住了手。接著,她一邊在心裡揣測著府君老兒此番的真實意圖,又一邊試探般開口問到:“這些……真有那麽好吃?”
誰知,就這“甜品”的話題,竟就徹徹底底打開了府君的話匣子。
只見,那死胖子立即拭了拭他掌中的糖渣,並不掩興奮地開了口:“那當然啦!我剛剛吃的是馬卡龍,你別看它小,但它精致啊。那種層次分明的口感,簡直是無與倫比。你再看其他的,這是瑪德琳,這是提拉米蘇,上面滿滿一層都是可可粉……那個是草莓口味的慕斯蛋糕——”一時間,他竟根本停不下來,“我平日裡還是要吃桂花糕和雪媚娘的——”
可正在他說得好不起勁的時候,他這才猛然發現,他那一旁端坐著的女人,竟正用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正正地看著他……
那一刻,他隻立即預感到,這一切,好像是並不太妙的樣子。
於是,他不禁吞了一下口水,繼而將那原本還要滔滔不絕講下去的話語,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轉而,他在座位上有些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並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這外面怎麽這麽吵……這「森羅殿」裡今日是哪位閻羅當差啊?審得這麽慢,小心我撤了他——”
而聽了這話的白無常,則不疾不徐地用其染了鮮紅色的指尖,輕點了一下自己的朱唇,“閣下,這整個「森羅殿」內,分明有且只有您一人……在嘰嘰喳喳的呀。”
府君聽後,不禁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有些結巴地開口道:“胡,胡說……”
可誰知,就在這時,門外忽的傳來了一陣清脆的女聲,“府君閣下,無常大人,二位官家,已在門外候著了。”
再聽口這話的府君,竟倏地一下,就從軟榻之上站了起來。
而他那本就有些飄忽不定的眼神,更是飛快地在屋內打量著。緊接著,他終於提溜著松松垮垮的腰帶,逃跑似地,衝到了通往臥室的門口,“我先進去避一避,你且幫我應付著。”
說罷,他便一溜兒煙地逃進了臥室裡。
可不過片刻,那府君老兒竟又折返了回來。只見,他一邊撓著腦袋,一邊不大好意思地又望向了身前的女人。再三猶豫之後,他這才又開口說到:“你看,我這年紀大了,我怎麽就麻煩起你來了?我的替身早已備好,你要不想看到那兩個兔崽子,要不你——”
緊接著,他竟是不懷好意地,擠了擠自己的眼睛。
而裴焰青聽了後,則是故作起了一副為難的模樣。
兩三秒後,她這才平穩地開口說到:“正如您所說的一樣,咱們年紀大了。不過,我可是個年紀愈大,便愈是歡喜見了年輕後生的性子。若您信我,今日,我願成為您的替身。”
再聽了這話以後,府君便隻得不大情願地回應到:“也好也好。”而又似是猛然想起了什麽一樣,他又不禁眯了眯雙眼,“所以,我是可以相信你的吧?”說罷,他便又神色緊張地搓了搓手。
可誰知,就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裴焰青甚是凜冽的眼神,便似箭一般,落在了他的眼中。
那一刻,那府君老兒,儼然就似大氣都不敢再出了一般。
他下意識又後撤了半步,並任由著對方帶著威脅口吻的質問聲,響徹在了他的耳邊, “閣下,是在暗中又籌謀了些什麽吧?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兩個小子,很快就會再來你這「森羅殿」中。”
見對方始終不應,裴焰青便又自顧自地繼續說到:“只是我不明白,來日您若要他二人誠心受您差遣,這次天載難逢的機會,您為何不親自給了您的順水人情?”
而就在裴焰青開口的一瞬,那府君老兒便已是心覺不妙。
他本還慶幸著,他剛剛的真摯,的確令對方放下了一絲戒心,而他真正的意圖,不過也隻被識破了一點。可他怎麽會想到,那女人真就這樣聰明,三言兩語裡,便就將他看了個精光。
偏偏,饒是他為冥府之主,他也並無隨意任免對方的職權。
心中始終忌憚著對方的他,時間一長久,他也只能暗中操作個一二,既是疏遠了裴焰青,也是架空了其的實權。
但現下,不得不再次面對起裴焰青的他,隻歎自己,再不會有任何贏面。
於是,那府君老兒隻得在臉上,忙不迭又堆起了笑意。
隨即,他便討好一般開了口:“那小毛頭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好歹同他們之前有過一些交集。你要是能從旁多替我說些好話,總,總也是……”說著說著,他更是不禁淚眼汪汪起來,“我的意思是,你我二人不就隻為冥府肝腦塗地?我那安排,到了時間,怎麽會少了你的鼎力支持?”
裴焰青聽後,則立即挑了挑眉。
隨後,微微頷首了三兩秒的她,這才緩緩又抬起了自己的臉,“那麽,在下在賭場裡的生意,可都得仰仗閣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