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是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但我還是會覺得,這裡很是蹊蹺。
我對顧南之的能力還一無所知,可我卻很是了解李青木。我知道,他不會僅僅是為了和顧南之置氣,就平白無故又在眾人面前,等同是又重複了一遍對方的結論。
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立即就印證了那一刻,我在心中的猜想:
甚至連村子都沒踏進去半步的姝兮,為了幫助沈初一的母親調理身體,借口自己隨身攜帶的藥品不足,而與田思舉一起徑直回了城區。李青木則同樣以準備不足為理由,也離開了村子。
因此,今晚要在沈初一家裡暫時住下的人,就只有我和顧關二人。
而很顯然的是,作為在村裡為數不多的年輕人,甚至從來沒離開過這裡的沈初一,其心裡也十分清楚,這藏在村裡的東西,十分難纏與棘手。所以,在他得知李青木要離開的時候,他慌了神。
他雖然算不上什麽文化人,但腦子足夠靈光的他,還是能一眼看出李青木,至少在關清垚眼中的分量。因此,當時的他,立即將雙手用力在褲縫上擦拭了好幾下,並伸手將李青木的手,緊緊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他眼中那時的驚慌與無措,我甚至都要以為,不善言辭的他,恨不能當場便要跪下。
是在得知顧南之同樣也是一個不得了的天師之後,他這才又放下心來。
在接下來的簡短交談之中,他又了解到,對於這村裡的髒東西,顧南之並不會如其所願——原來,道家中人向來都是以驅為主,以降為輔。暫且不論道義與情理,就從那個世界的規則看來,對那些東西的審判與定奪,是必不可少的。這便就是,做了什麽樣的事,自然就得令什麽樣的罰。
對於沈初一來說,那髒東西可是害死了村裡的許多長輩。他想的,當然是可以憑借我們幾個人的手,將那東西除之而後快。可到底,畢竟是他有求於我們,也連這其中的皮毛,都未懂過半分,因此,他再是心中不滿,也隻得連連點起了頭。
但那一刻,那停留在他眼裡的東西,還是在被我看見的一瞬,讓我不禁心生了一絲芥蒂與恐懼。
而就在我跟著進村的一刹那,我便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隻覺得,有一陣得以直直扎進我骨縫裡的寒冷,倏的便將我包圍在了其中。在這村口的不遠處,即便我頭頂上還能有著未被遮蔽的太陽,即便我的雙眼已被這太陽照得都只剩一片青色,但這令我周身不禁發麻的寒冷,竟都遲遲沒能散去。
那陣不肯間斷絲毫的寒意,不過多時,便讓我裸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膚,生出了一片片雞皮疙瘩。
不禁便對這村裡深處又再次生出了抗拒與恐懼的我,在路過村頭的小賣部和村委會後,終於對沈初一發了問。而似乎早已習慣如此,或者說,甚至隻當這是涼爽無比的他,則一邊熱情而耐心地向路兩旁小憩著的村民打著招呼,一邊告訴我說,這村子原來早些年,就是避暑的勝地,一到盛夏,城裡受不了熱的人,就會上來找他們要空房子住。風頭最勝的兩年,有好幾個大老板都想要在這裡投建民宿。村長在征求了各家各戶的意見之後,與其中一個生意人簽訂了合同。可要到了施工的時候,村裡突然就鬧了鬼。當時親眼見了這鬧鬼的人,還不在少數,這一傳十十傳百的,不僅投民宿的人沒了,就連來避暑的人都走光了。
而從那以後,這天枕村就開始發生怪事了。
聽了這話的顧南之,卻甚至都沒有對這第一起鬧鬼事件,表現出任何的好奇與興趣。他望了一下遠處,這才若有所思地開口問到:“這民宿,是要建在村後的亂葬崗上?”
沈初一不禁停下了腳步,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接著,在偷瞄了一眼關清垚後,他便小聲說到:“大師你怎麽知道?村後的山上的確是亂葬崗,常常埋的是不知死了多久的人。另一側才是我們自己的公墓和祖墳。”
關清垚則毫不留情地開了口:“這是常識啊,沈大哥。修房搭景也就算了,可偏偏要去掘人墳墓,那能讓人開心?你們鄉下人,按理說,不是更應該注重這些禁忌?”但很快,意識到這話中有些不妥的她,立即又假意清了清嗓子,“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嘛,總不能為了那什麽破項目,把大家自己住的房子給拆了吧?這村子就這麽大,大家又能搬到哪去……”
而令我感到十分震驚的是,她竟又立即扭過頭來,並紅著臉,向我質問到:“看什麽看?我說的有錯麽?”
聽了這話的我,錯愕地瞪大了雙眼。
緊接著,伴隨著沈初一焦急而笨拙的勸阻話語,我將關清垚的脖頸狠狠鎖在了自己的臂彎裡。在她揮舞著自己的雙臂,哭喊著自己錯了以後,我這才不情不願地松了手。
逃脫了束縛的關清垚,急忙又向一旁的顧南之求助。
而再三都得不到任何回應的她,便隻得一邊撅著嘴,一邊灰溜溜地跟在我們的後面。
可事實是,這村子,可根本就不像關清垚說的那樣——
這村子竟大得出奇。長得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各戶各院,整整齊齊地坐落在四通八達的各條羊腸小道旁。按照回字形布局的整個村子,方正卻又逼仄無比。盡管每家每戶的面積都很大,但其相鄰的距離卻十分短小,這便使得本就沒什麽光照可言的村子,更加陰暗。
因此,我所路過的每戶人家,在午後時分,都已紛紛打開了屋內的燈。
可就這樣陰暗與逼仄的周遭,卻還不是真正能讓我感到窒息的——分明是按照回字形布局的村子,卻有著無數條不知將要又通往何處的羊腸小道。也正因小道的狹窄與逼仄,這其中根本就不會有任何村民逗留的身影,我便更加無法清楚地辨認和記住我所走過的路。
如果沒有沈初一的帶領,我可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了。
而不知走了多久,我們終於停在了一處院落前。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院牆不高,是用紅磚砌成,刷好的白漆已有許多脫落的痕跡。院門是用竹子編織而成的笆籬,推開進去後,庭院背後的正中央,是一排破舊的磚房,木質的橫梁上懸著不計其數的,曬幹了的各類草藥。
放眼望去,除了右側被笆籬圍在中間的雞以外,這戶人家,似乎沒有從事任何與農業有關的痕跡。
而也許是看出了眾人的不解,本也是心懷著熱情的沈初一,便開口解釋起來。原來,這村子多是依靠漁業為生的。在密集的住房背後,便是一片片被精心照料的魚塘。沈初一的家,是剛好處在空曠的高處,這才能借著短暫而難得的光照,在自家院子裡曬上一些藥草。至於這裡每家每戶都被布置成一模一樣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們必須承襲先人留下的規定——據說,很久之前,村子曾經歷過一次「陰兵借道」。那次借道,村民無一沒有在子時時分,聽見了震天的嗩呐,與錢幣“叮當”落地的聲響。而在彌漫了整個村子的香火味,終於消散之後,有幾戶村民竟都無緣無故暴斃在了家中。當時的村子立即請來了鄰村的陰陽先生,這才遵循那先生的指點,要求各戶村民必須統一布置房屋外牆與門頭。
直到今天,天枕村也再沒遇見過「陰兵借道」。
加上年輕人愈來愈少,這樣的“習俗”,在村中老一輩的堅持之下,便就很好地流傳在了今日。但也正因這種“習俗”的保留,沈初一不得不一再叮囑我們,不要單獨在村裡隨意走動。其一,他是擔心我們出去迷路,會不小心誤入什麽地方;其二,他則是忌憚村裡的閑言碎語,畢竟,這裡的村民,可從來都沒見過這樣年輕的天師。
而他之所以能在院裡曬出各類藥草,則是因為,他的母親曾是四處遊歷的赤腳醫生。她在遇見沈初一的父親後,這才定居在了這遠離喧囂的天枕村。一年前,村裡長期經營著診所的周老頭被兒子接到了城裡,她這才又重操舊業,替鄉鄰們瞧些頭疼腦熱的小病。
可誰能想到,她剛一“出山”沒多久,便就染上了惡疾。
但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本就一窮二白的家裡,幾戶都要揭不開鍋了,輟學在家的沈初一,只能學著村裡大人的模樣,憑靠漁業,養家糊口。因此,對於這赤腳醫生自個兒都看不明白的病,當兒子的,也只能憑著兒時母親教他辨識藥草的記憶,天天出去采些藥草回來,聊表安慰。
交代與解釋完畢後,沈初一這才將背上的背簍放下。隨後,他便習慣性地走到角落的水池處,在仔細清洗完雙手後,他又熱情而笨拙地招呼我們三人,趕緊進屋休息。
可我的腳才剛一踏進院子,一旁的雞圈內,竟迅猛地發出了一陣不間斷的響動——我下意識循聲望去,這才發現,是那些本還在低頭覓食的雞,儼然就像是忽然受了刺激一般,紛紛開始瘋狂地揮舞起雙翅來。
眼看著其中未被剪掉羽翼的雄雞,便要向我直直飛來,那一向眼疾手快的沈初一,便就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將其死死揪住。緊接著,他便手忙腳亂地製止起那些紛紛將要飛出的雞群。
約莫過了好一會兒,這院子才又恢復了平靜。
而終於意識到這背後真實原因的我,則急忙一邊吐著嘴裡的雞毛,一邊支吾到:“不……不好——”
顧南之卻冷冷開口,打斷了我的話語,“沈初一。”說罷,他的視線卻又落在了一張貼在裡屋門上的黃符,“我需要你盡快畫一張村子的地圖,包括山後的魚塘和墓地,盡量畫得詳細一些。最近有哪些住戶是身體不舒服的,尤其是有老人的,都要在地圖裡特別標注。”
聽到這話的沈初一,一邊吐著嘴裡的雞毛,一邊轉過了身來。
見到顧南之在端詳門上的黃符後,他便又笨拙地開口說到:“那張符紙是之前安排和處理村裡白事的先生,特意留下給我的。我也不懂這些,但既然是先生給的,我也不太好……”
他沒有將話說完,顧南之卻也沒有開口回應。
顧南之僅是扭頭冷冷望向了原本就手足無措的沈初一,而沈初一見了那眼神後,便儼然是如臨大敵一般,慌張地又支吾到:“只是……地圖畫出來了,你們可千萬別讓其他人知道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現在就去畫,但可能需要些時間……”
說罷,他便快步走到了顧南之身邊。
而內心再三猶豫之後,他還是又向後折返了一步,並伸手試圖揭下門上的那張黃符。但臨了,他卻還是不禁又望向了一旁的顧南之——對其意圖心知肚明的顧南之,便立即直言不諱到,“假的,扔了吧。”
聽了這話的沈初一,則不禁咽了咽口水。
緊接著,他一把將那黃符撕下,並儼然落荒而逃一般進了屋子。
但似乎裡面有什麽事情耽誤了他,沈初一進去了許久,裡面都再不見任何的動靜。
於是,我們三人隻得一同跟了進去——誰知,屋內竟是一片狼籍,像是被盜賊狠狠光顧了一番一樣。躺在右側掛有蚊帳的床上的老婦人,嘴裡更是正不停地胡言亂語著。
而沈初一此刻正坐在床邊,滿臉焦急卻又不知所措。在用余光瞄見了我們以後,他這才失魂落魄般開口到:“對……對不起啊三位。我媽又做噩夢了,這個樣子,真是讓你們見笑了……”
他這話音落下,我便不禁又向床上的老婦人看去。
只見,那老婦人將自己裹在厚實卻早已破破爛爛的棉花被裡。身形佝僂而矮小的她,深深陷在床鋪裡,而其脖頸則被身上的被子牢牢纏繞著。她仿似還在熟睡一般,雙眼微閉,神情柔和,呼吸均勻,可嘴卻一直張著——那從她喉裡囫圇著的字眼,便連續不斷地從其嘴中迸出。
她裸露在衣物與棉被外的肌膚,因其久久不見陽光的緣故,蒼白得如同白紙一般。更加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她的十指上,遺留著仿佛是無論怎樣都清洗或代謝不掉的青黑色汙漬,那汙漬儼然就已是成為了生長在她指上的黑斑一樣,在其剩余慘白的肌膚對比下,格外扎眼。
而沈初一又搖晃了一下她的身體,卻也沒讓她醒來半分。
事實是,準確說來,是她此時此刻的身體,竟像極了一團可以肆意形變的果凍。消瘦異常的她,那仿似是掛在她骨骼上的一層皮肉,僅因外界的一絲絲觸動,便似水波一般搖蕩了起來。
見狀,關清垚下意識開口到:“這是——”
卻還不等她再多說出一個字來,那似乎是真不願任外人再多見了那一幕一秒的沈初一,便生硬地將自己強行擠在了他媽媽與我們之間。
迎著關清垚錯愕的目光,他閃躲了一下自己的眼神後,還是平靜地開了口:“我,我說不出什麽大道理來。我嘴笨,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非常相信你們。”說罷,就似是又在心裡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一般,他最終還是將腳步又挪到了一旁,“我媽生來就是愛體面的人。我,我的意思是,這次的錢,我全部都會付給你們的,明天我就——”
而就在霎那間,關清垚那丫頭就明白了對方話中的意思。
於是,她急忙將眼神鄭重地又落在了沈初一的臉上。緊接著,她更是急切又嚴厲地搶過了話,“說了多少次了,你真的不要再說錢的事情了。別的不說,村子裡前後請了無數先生過來處理,大家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耐心也被磨盡了。這次如果不是外公讓我過來,村子裡有人聽過「青玄宗」的名號,那我可能都進不了這個村子。”停頓了一兩秒後,她又柔聲補充到,“況且,外公也交待過我了,這次是不能收你們錢財的。”
聽了這話以後,沈初一則立即上前了一步。
隨即,試圖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的他,一邊攥著拳頭,一邊回應到:“這哪裡是你們的問題?我沒讀過什麽書,但我知道這是道上的規矩。有些話不先說明白,我是——”
關清垚則紅著臉嚷到:“你要做什麽?你又能做什麽?你要沒錢,你媽媽的病,就不治了!?”
沈初一再聽了這話以後,不單是他的臉,就連脖子,都旋即紅了個遍。
但還不及他再張嘴說些什麽,一向冷言冷語慣了的顧南之,偏就沉聲開了口:“我不是「青玄宗」的人,我一定會收錢的。”說罷,他又冷冷瞥向了仍舊蜷縮在床的老婦人,“就憑你剛剛所說的,我願意承諾你,這一次我將盡我所能。”
他這話音剛落,不禁面露出難堪神色的關清垚,便緊蹙著眉頭,又似抱怨又似擔憂一般,望向了他。
而得了如此承諾的沈初一,此刻當然再沒了心思理會旁的。
只見,他猛又上前一步,並伸手緊緊捉住了顧南之的雙手。但就儼然覺得如此還遠遠不夠一般,他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就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這才如釋重負一般開口說到:“哪怕我是要去借錢……只有你們收下了錢, 我才能心安。”將腦袋垂下的他,是很難被看見表情的。但他剛剛的話語聲中,卻充斥著十分清晰的,著實難再被他隱藏起來的顫抖。
就面對著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我不禁感到了一絲恍惚。
我有些不大能夠理解,這樣一個如假包換的堂堂九尺男兒,怎麽就真的會跪下身來,如此卑微地乞求我們這三個,分明相識還不過一個中午的人。但再一聯想起我曾經遭遇過的種種,我忽然就又明白了過來。
我意識到,他此刻的走投無路,比我當初還要令人感到絕望。
我意識到,原來剛剛的顧南之,分明是可以出手阻止他的下跪的——沈初一當然是想得到顧南之親口的承諾,但他更多的,是不願讓我們白白受了委屈,是不願自己虧欠了旁人。
而同樣是曾有求於人的我,當初將錢財比作是“殺手鐧”的行為,竟是因為我想要以此威脅李青木。畢竟,在這之前,在我看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是天經地義。空手求人的行為,始終就是換不來對方心甘情願的付出。
再一望向那莊稼漢子此刻無比真摯的眼神,一種無地自容的情緒,很快便佔據了我的腦子。
但在羞愧與恍惚當中,我便又看到,被關清垚扶起來的沈初一,急忙用雙手死死護在了自己的眼前——到底還是個有淚不輕彈的男人,盡管被發現了,但他還是想死死護住這作為男人的最後一份尊嚴。我們便也,只能聽到他悶悶的聲音,從他那雙奇大無比的手中傳出,“你們,你們要是能用上我的,請你們盡管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