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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山中人》第2章 溫情
  一

  軍訓當日,我和熊衛強發生激烈衝突。

  原本整個上午都在踢正步和站軍姿,盡力把教官交給我的每個動作做好,免得惹大家笑話。站在烈陽下,身體的酸痛讓人痛苦不堪,幸好,信念是強大的。

  時間快至正午,教官朝我們嘶吼:“還有十分鍾就解放了,大家努把力!”

  同學們頓時打起精神,身子板再次堅挺,區區不過十分鍾,肯定能堅持住的。

  我以為自己真的能安穩度過這日的早晨,而後方傳來的一道聲音,引得同學們紛紛朝我行注目禮。

  我心中憋著一股氣,手捏成拳頭。

  站在我旁邊的鄭家濤攥著我的衣角,他問:“是不是在叫你?”

  熊衛強又小聲補充道:“塌鼻子有娘生沒娘養。”

  二

  我仍清晰的記得那天,我和熊衛強被怨恨的教官帶到辦公室,同樣也是那天,我居然從一位老師身上了解“一視同仁”的意思。

  先說說教官吧,他的怨氣來源連隊發生了嚴重的暴力行為,因為自己被冠名“教官”二字,在上級所下達的命令,他得無條件服從。教官替我們扛下大部分責任,再由他護送我們二人到陳老師的辦公室後,從此這位年輕的教官再沒從我生活中路過一次。也許無形,或者有意,我們就這樣輕松的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走向。

  當熊衛強腫著腮幫子,‘哼’了一聲,敲響辦公室的門。異常沉默的裡邊爆發怒吼,熊衛強知趣地退回走廊上,吹起口哨。

  鈴聲在十余分鍾後打響,領導的面目我才見到:金絲眼鏡,矮胖身材,一張國字臉,長得不好看,唯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他瞪了我倆一眼,氣衝衝地走下樓梯。

  陳老師扭過頭,對門外的我招手說:“你先進來。”

  熊衛強打算也跟進來,陳老師又揮手示意,“你再等下,我同時光陰先說。”

  陳老師的處理方式簡單,他先問對於熊衛強辱罵我的解決方案,我一時無法深入問題的思考。在我愣神的功夫,陳老師喝了口水,微笑問我:“讓他寫一份檢討,晚自習上對你道歉,以示誠意如何?”

  我點頭回應,處理方式還是不錯的,然而是否又太嚴厲,總歸來說熊衛強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吧。兩種情緒的交雜,我的內心挺不是滋味的。

  陳老師不知道我的想法,欣慰地笑了,露出一顆泛黃的虎牙,又接著問我:“你先動手打熊衛強有什麽看法呢?畢竟是你先動的手。”

  我再一次啞然。

  陳老師和以往教過我的老師不同,凡可以用批評的方式解決就絕不動用道理一詞,為什麽?因為繁瑣,也沒有平等對待可言。當陳老師向我說明熊衛強辱罵我的處理結果,我便想到這裡,並以自己是位好學生而沾沾自喜,動手打人等嚴重事件可以抹除,陳老師的話自然讓我啞然。

  陳老師見我神色窘迫,打個響指,說出一法子:“我等下讓他進來,你先給他道個歉,他若接受,這事到此結束。”

  我不安地回頭看熊衛強的一角衣服,陳老師的話點醒了我。

  “你不必怕他什麽,我身為老師,他哪敢在我面前發火動手。”

  三

  晚自習上的大家格外放松,相互聊起陳年往事,也不缺乏吹牛的人才,談笑人長出翅膀,翱翔藍天,與鯨魚互毆。

  掛鍾上的分針指向十二,鈴聲準時打響,我繼續把思想帶入書本的課文裡。

  我大多時候是翻找有趣的插圖,途中會被迷人的文章吸引,停下翻書的動作細細品味。引人注目的文章不多見,特別高一要學習晦澀難懂,其中文字一個個認識,連在一起卻不知其深意的文章。

  我和以前大不一樣了,確切來說是到縣一中之後。

  在我的房間內,有一個精致的書包,不管是書包上的仙女圖案或精美程度,都與我毫不匹配。書包是我初二年級,突發奇想的女人買給我的,我不清楚她的想法,但不想再看見她曾經出現的那種眼神,像一根魚刺,只有強忍疼痛咽下去的份。

  那日臨行前,我特意不帶上塵封在櫃子裡一暑假有余的書包,就讓它連帶那份羞辱一同淹沒在歲月中吧。我還舍棄掉藏於心底深處的溫情,除非某一刻來臨讓我內心發出共鳴。大街小巷裡賣薯的老人,她們在我的印象中好像不管什麽季節穿著厚重的棉襖,戴一頂紅布帽子用來遮風,臉上永遠如同黃土高原的景,深陷的眼窩再加一具佝僂的身體。似悲秋季節,無名樹上的葉發黃落地,好歹盛夏時期人們會抬頭遙望大樹的壯麗,而那凋零的葉子又會有哪位有心人去觀賞。

  四

  “你好,我叫葉雯雯,這裡有人坐嗎?”

  在人數眾多的教室,唯獨我旁邊的座位是空著的。昨日陳老師巡視一遍也沒發現,我不清楚是大家的有意為之還是什麽。

  我從發呆中醒過神,仰頭瞧見發問的女生。

  我附在臉龐的手放回桌上,一時間竟不知擺什麽動作,而且不管任何動作似乎都不大舒服。

  我莫名的來了句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時光陰。”

  之後才反應過來,又接上一句補充:“這裡沒人坐。”

  葉雯雯把手中的書本放在桌上,滿臉高興地坐下。她說:“我剛剛看你臉色不好,就想叫下你。”

  我連忙回話:“是,剛才是。。。謝謝,謝謝你。”

  葉雯雯想了想,微微笑,說:“不客氣。對了,你叫時光陰,游水鎮的狀元?真厲害。”

  五

  我開始有意的朝葉雯雯那邊瞟,因為她長得漂亮。

  葉雯雯的書包是單肩帆布包,上面印有幾朵素雅淡花。她拿出帆布筆盒,取出一支筆,翻開書的第一頁,在右下角寫上自己的名字。等所有書本上的名字寫好,葉雯雯又從書包內抽出幾張紙書皮,一張張把新書小心包裝,按壓好來。

  這時,陳老師面無神色,背著公文包走上講台,我的目光也從從葉雯雯的手上動作和臉挪開。

  是我想同葉雯雯說幾句話,也可能是善意的提醒。

  “班主任來了,你別讓他發現。”

  話說得莫名其妙,話音越來越弱,底氣像被抽乾。

  葉雯雯扭頭瞧我一眼,眉眼間藏了一抹笑,轉而望陳老師,小聲對我說:“我知道,剛才我就從他辦公室裡出來。”

  陳老師站在講台上來回踱步,弄得台下的我們愈發緊張。

  良久,陳老師像敲定主意,假裝咳嗽幾聲吸引大家的目光,陳老師說:“早上有一位大領導光臨我的辦公室,我剛才想,得有大半年沒有見過他。這次真令我蓬蓽生輝,算我人生的幸事之一二,畢竟,我有機會好好拍一拍章書記的馬屁。第二是我們身為一班,在軍訓的第一天就發揮一絲不一樣的‘神采’,這點我欣慰啊,如果‘神采’放在其他地方,我想,一班這個稱號實至名歸。”

  身為班長的徐成功舉起醒目的手,陳老師點名徐成功。

  “那怎樣才算實至名歸?”

  徐成功發問。

  陳老師示意他坐下,拿起一根粉筆在黑板上寫:帶頭。

  “什麽是帶頭?做一個簡單的比方,假如今天我們克制住一絲‘神采’,一班還是一班,假如‘神采’是其他班上做的,那我們臉上更加有神采。一句話,在做任何事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想想這件事能不能做,帶給我的後果是什麽。我知道你們這個年齡段。”

  陳老師指自己的頭部。

  “腦子裡的新奇想法不少。那麽,克制自我很有必要。你們身為高中生,還有不到三年的時間要參加遙遠的高考,這麽多時間用在其他方面,什麽欺壓侮辱等,在我看來如肮髒的洪水,若用在學習上,是山間的清澈溪水。你們最終的目的,要朝遙不可及的大海靠攏,可謂碧海藍天,我不希望到時候看見一汪渾濁的髒水,我還不希望髒水染指山間小溪。”

  陳老師的一席話說完,眾人的目光齊聚在緊低著頭的熊衛強身上。

  熊衛強悶哼,畏畏縮縮地說:“是,是的。”

  勝利者的笑容縈繞在陳老師臉上。

  他說:“那由你給時光**個歉。以後同學們用這事來笑話你,你也有權利跟我說。不僅是你,熊衛強,班上的所有同學們都擁有這項權利。我先前說過,成績從來不代表一切,人有公平公正!”

  熊衛強晃悠地走上講台,在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一絲情感的夾雜,整張臉冷漠到極點。

  “今天上午軍訓,是我先出言挑釁塌鼻子。。。”

  這話一出,不可避免的引起一陣哄笑。

  陳老師從門旁走上講台,強硬搶走熊衛強手中的保證書。

  陳老師看過一眼,嚴肅說道:“熊衛強,如果你依然沒有誠意的話,我會用我的方式來對待你。不過這之前,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最後一次!”

  說完,陳老師退回門口,帶著那張侮辱性極強的紙條子。

  熊衛強依然低著頭,我在底下清楚望見那雙帶有極度憤怒的雙眼鎖死住我。

  我的心中隱約感到不安,現在是有陳老師在這,那以後呢?等沒人的時候,比如只有我和熊衛強的宿舍,還有黑燈瞎火的廁所都是很好的選擇。

  我心中又生感慨,我居然在為自己選死的地方。

  六

  早在熊衛強被邀請進辦公室,他大度的接受了我的歉意,卻想不到陳老師會要求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朗讀自己的保證書。心裡的巨大落差使得熊衛強無法接受,所以他選擇再羞辱我一次。

  當下這種猜測的正確與否已經不重要了,最關鍵點在於陳老師的方法選擇,是否出現問題,還是他的故意為之,先前的話全部是假,隻為報復我們二人。他被那位章書記訓話足有十余分鍾,與我,熊衛強間隔一扇門,裡面的批評聲可不小,陳老師因為那事丟了臉,想從這件事上再找回點顏面。

  現如今,心理落差過大的不單單有熊衛強,還有我。

  我忽然更傾向於熊衛強,我想朋友之間的別扭在幼年時期就不曾少過,特別容易為一些小事而互相折損對方,甚至動手打架。熊衛強是個暴脾氣,那時的我也不膽小弱懦,趙齊和張翠翠扮演拉架,虎子則在一旁開心觀看,激動地蹦跳拍手。

  細細回憶起那段美好,早已和現在的我脫節,開往童年的火車一去不複回啦。

  我越來越相信站在門口看待我們,把一張空白紙繪畫成充滿藝術素描的人也絕不是看起來的簡單,至少,現如此。

  戲劇性一幕發生得很快,班上眾人失神再神回這場劇已臨近尾聲。陳老師教育熊衛強幾句,皺起眉頭,意味深長地掃視絕大部分同學後匆匆離開,頗為著急。

  可以理解,目前正處於開學階段,陳老師一人管理七十二人的班級,想想工程量都無比巨大。

  七

  直到軍訓結束,我擔憂的事也沒有生發生,相反這些天裡過得極為安穩。耐受一天剩下來的無盡疲憊,想想不僅是我或熊衛強,不存在閑情雅致搞出點名堂。

  這天夜裡,熊衛強和趙齊草草洗漱完,躺在床上翻開發下來的新書,時常開口聊說日常瑣事。傳呼機這時候響了,他們叫我去樓下的電話亭接電話。

  我撥通他們的電話號碼,說:“喂?”

  女人的聲音從那頭傳來:“誒,喂,陰陰呐,到新環境還能適應不?”

  “能。”

  “哦,那就好,錢夠用吧?”

  “夠。”

  “好,那。。。”

  那邊陷入短時間的安靜,依稀聽見男人說:“問下學習情況,電話打了,多說些。”

  女人照著男人說的法子,問我:“那你學習情況怎麽樣,跟得上老師的進度不?”

  我向他們撒謊:“跟得上。”

  “那,那就好,我在這邊情況也。。。還好,你。。。你好好學習,我先掛了哈。”

  耳畔響起‘嘟嘟’幾聲,我放回電話,心中藏著一股鬱悶。

  返回三樓樓梯口,我朝樓上望了眼,猶豫片刻,我選擇爬上樓頂。

  大約十平方左右,牆邊橫著一把木梯,和一道鐵門。

  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鐵門上的鎖已然鏽跡斑斑,卻依然捍衛著鐵門。

  江南多雨,所以不管縣城或鎮子的房屋樓頂多為斜面,好讓雨水順勢流下,否則會漏頂。不過,凡事無絕對,房子看管一代人慢慢成長,有些東西便會趁虛而入,例如時間,它可以拖垮一座房子。人住在溫馨的港灣長大,留有眷戀剩下回憶。

  今夜多雲,外邊的風景實在難以看清,其實等雲走也可以視為一種解決方式。

  回到宿舍,熊衛強側趴,手肘撐床,手掌抵頭,對我說:“我向你道歉七天了。”

  我從上鋪隨意拿下一本書,散漫翻看,余光瞥見趙齊正輕微地把書合攏,注視我的一舉一動。

  “難道你真指望自己閉嘴不談一輩子?”

  “跟我沒關系。”

  熊衛強喊道:“真算我看錯了人,這麽多年你他媽一點沒變!”

  說完,熊衛強躺下,翻身面壁。趙齊悄咪咪打開書,也不知是否能看得進去。

  八

  早自習的鈴聲打響,我目前身處宿舍。

  由於昨晚的美夢讓人愈發困倦,這是因為某人而引出的反響。葉雯雯不知用什麽法子躲過軍訓,我每天晚自習才能見到她。

  一路小跑到教室門口,聽見裡面的話音剛落下,我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喊了一聲:“報告。”

  數學張老師的裝扮像我歷年來所有的數學老師,一件黑長褲再配上一件短袖衫。發福的肚子,腦袋上稀疏的頭髮,小而飽滿的嘴唇微微突出。

  張老師在黑板上潦草地寫上題目,一邊說:“第一天上課就遲到,什麽習慣,叫什麽名字?”

  “時光陰。”

  張老師挺著肚腩,摸摸下巴,樣子十分滑稽,又想起了什麽說:“學校今年招了不該招的人,同樣也挖到不少鄰鎮的好材料,我還以為你在我說的前列。進來吧,優等生。”

  我小幅度點頭說,“謝謝老師。”

  我低調走回位置,張老師背對我們繼續寫下一串題目,嘴裡念念有詞。

  軍訓幾個晚上,我和大家的想法一樣,趕緊熟悉下之後的課程,所以當張老師點我回答問題,沒有懸念的回答正確。

  張老師示意我坐下,誇讚道:“不錯,不錯。”

  九

  下堂,我拿著水杯走到廊道盡頭,接了一杯溫水。

  接水途中,大少爺兩手空空地走過來,似乎想同我說話。

  之前軍訓的一個星期,我了解到他大概的性格。在宿舍他一向少言,基本不會同我們講幾句話,安心做自己的事,在外界我不清楚,估摸和在宿舍差不多。

  “你中考拿了自己鎮子上的第一名?”

  大少爺問。

  我回答:“是。”

  大少爺追問:“我問了趙齊,你的中考成績,去城裡上一所好高中不成問題。”

  我摁下關水鍵,抿一口熱水,反問:“城裡的大少爺為什麽來窮鄉僻壤受苦?”

  大少爺訕訕一笑說:“因為家裡的原因。”

  “那麽,答案不是很明顯了嗎?”

  幾個月前,確實有一所城裡的學校想讓我去,那也是唯一一所城裡的學校特意過來尋我。

  那日早晨,一位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帶著兩位稍顯年輕的小夥子大闊步走進院子,破漁網根本擋不住他們三人的步伐。三人想見他們,可天不亮就去鎮子上工作了,大約得等到晚上。三人商量後對我說‘江城三中很適合你,跟我們走吧’,他們還拿出當地證件表明他們身份的可信度。我不帶猶豫,果斷拒絕,原因看起來難理解嗎?可能對於三人來說的確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三人走進窮破院子的一瞬間,肯定想到以後怎麽樣,都得讓我讀完三年高中,前提是我日後成績必須優異。

  對我來說,院子裡的境遇不算好,家徒四壁,他們沒什麽本事,這是我從小到大最深的感受。自我來到這個家,他們還是遊手好閑的存在,把白話當做現實點亮未來道路,看似充滿光明實則荒唐可笑。幾年後他們才意識到,自然想出去闖蕩,到我上小學才安心回來做點苦力活。

  在他們外出的兩年間,我成功榮獲村子裡獨一份的特殊稱號—留守兒童。我彼時喜歡“兒童”二字,因為那時的我正是那詞最好的釋義,也正因為我不懂“留守”二字,才覺得這詞並不重要。等我年齡有六歲,他們回來,帶些錢,也只有可憐的點把閑錢。

  那男人的父輩呢?從小我便聽說男人小時候的故事。他說自己初中成績很好,打算進入一所美術學校進修,因為熱愛繪畫的緣故。可那天家裡人向他坦白實情,‘一家七口人,各個方面的衣食住行,沒錢讓你上學,就連上完中學的錢都沒了’。男人不想把未來再交付給家裡人,他騎了一天的自行車,趕去縣城找一位開廠的親戚借錢,甚至還給他跪下,最後結果是落日黃昏,那人空肚可歎歸。

  時至今日我仍滿懷感慨,甚至帶有遺憾。

  縣城的繁華令我震驚,江城的夢是我這麽多年都不曾見過,但我知道的!大山的那邊啊海闊天空,是我這輩子心馳神往的夢想,我猶如一隻坐井觀天的青蛙,每天重複看著紛紛擾擾的自我世界。

  十

  按照我原本的想法,軍訓結束怎麽說也得休息一兩天吧,結果沒有,緊接一個星期的課。學校給出的理由是,不在雙休日范圍內,無法放假,簡直強詞奪理。

  還沒得知壞消息時,我在自己舒坦地坐在車上,愜意望向窗外的景。

  九月的天氣仍是炎熱燒人,我卻能坐在枇杷樹下安心學習,時而會有幾隻討人厭的蜜蜂飛來,要我揮手驅趕罷了。學累了走出院子,活動僵硬的身體,雖然村子的路我無比熟悉,景也看了十六個年頭。

  好像開學這段時間不只老師在忙,學生也跟著忙,今天要填幾張表,明天要去做什麽學校安排好的事,令人頭疼。所以當我半個月後踏上歸途,像極了闊別已久,見到曾經期盼的親人,眼眶漸漸濕潤,那些熟悉的,習慣的重新恢復了往日的光彩。

  剛走上田畔,目光立即鎖定遠處菜地裡的奶奶,她的身旁是兩桶糞水,隔得老遠也能聞到窒息的臭味。

  我跳下田坎,奶奶回頭看我一眼,便楞在原地似僵住。

  奶奶愣了足夠久,久到我弓腰抱住她才回過神來,她嬌小的身軀艱難地拍了拍我的後背。大概是黃昏過於溫柔,湖岸邊的鶴鳴動人,總之許久,久到奶奶停止啜泣。

  “現在才回來呀?現在啊。”

  奶奶放下手中的工具,十分不滿的說。

  “校裡要軍訓嘞。”

  我察覺奶奶聽不懂這詞,於是解釋:“就是當兵,當一個星期的兵。”

  奶奶摸著我的臉,粗糙的指頭挺不舒服的。奶奶眼角掛著幾顆淚珠,嘴唇翕動,卻遲遲不見說話。

  “來,我給你鋤地,白菜要收掉不?”我說。

  “天呐,臉曬得烏黑,校裡還要當兵啊?”

  ”哎呀,回來,回來好了。”

  “白菜還差點時候,你想吃,叫大伯明個趕早去鎮子上買。”

  “哎呀,我糊塗啊,現在該叫大伯給你買點肉補補,你看你瘦成什麽樣子了。”

  十一

  晚上星光綻放,四野如混沌黑,看久了令人生恐,我坐在院子裡吹晚風,不算太熱,倒是蚊子煩人。一盤蚊香擱置椅子腳旁好像不大管用,微風從道口外吹來,殘留在旁的蚊香全然吹散於風中,半刻不到,裸露的皮膚上一個接一個紅腫的包。

  瘙癢無法阻止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我,似乎下一步要進入香甜的夢。可陣陣腳步驚擾了我,我瞬間清醒,聆聽院子外的動向。

  腳步聲為之熟悉,在我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的時候他們現了身。

  女人剛走進院子,借著暗淡的星光,瞬間鎖定我。她騰出一隻手,拎一隻袋子上前遞給我。

  “來,給你。”

  袋子裡裝的是橘子。

  男人後腳跟進來,同樣也看見了我。

  “陰陰回來啦。”

  我輕聲回答:“嗯。”

  之前的昏沉困意瞬間消失,震驚這是不是已經進入夢鄉,但未免太真切了點吧。

  廚房內傳出少許嘈雜,隨後是平靜的談話內容。

  我打個哈欠久久不能入睡,早前的困也跑到真正屬於它的地方。遠在天上的星子散發屬於自身的魅力,月亮的坑坑窪窪亙古不變,它們是冰冷的,只有人間這一刻溫情或許才能保留有心人的眼中。

  他們明天會走,這是我的猜測,也無比正確。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雲邊溢出,直射大地,萬物沐浴光芒。窗前的棗子樹下站著兩人,小聲對對方說上幾句話便離開此地,搭上前往江城的班車。他們能請假過來的理由過於簡單,因為我剛好回院子,他們想看看我是否還習慣學校的日常,他們怕我會變回以前,更怕自己在村子裡從此以後抬不起頭。

  離別的時刻痛苦,相見的時光短暫,人悄然到來,無聲就走,這座老房子只剩下我和奶奶,還有那條經常不知跑到哪裡瘋玩的黑狗。

  我在附近的林子砍了點細柴,擔了兩桶糞水,去田裡澆灌昨日奶奶種下的應季菜,在院子附近巡視一番雞的動向,以防四野的黃鼠狼。這些年頭黃鼠狼膽子越來越大,傍晚時分也敢跑下樹捉雞。

  我平時的日常如此,經營生活則由奶奶負責,我主要乾些簡單的重活。

  我從大廳搬出一把椅子,一條板凳,坐在枇杷樹下翻開初中時期的課本,大致看過幾眼,沒有忘掉什麽內容。事實上我對這次開學考不抱有太大信心,我並不知道要考的內容點在哪, 可這種考前的抱佛腳也不單是臨時的應付而已,我不想讓一些人失望,也包括自己在內。

  十二

  時間過得很快,太陽向西偏移的厲害,我瞥眼望見奶奶不知何時起,坐在廚房門口注視我。我整理好課本,把椅子凳子搬回大廳,奶奶相跟站起,好像在廚房整理物品,我輕步子走過去。

  說真的這很痛苦,無論對奶奶還是我,我苦於怎麽開口和奶奶講‘我要走了,下個星期再見’。奶奶清晨失去他的寶貝兒子和女人,再見面或十幾天后的中秋,或更晚的春節,這無異是最熬人的時光。

  “奶奶,我要走嘍。”

  奶奶從木頭櫥櫃裡拿出一袋,我從小便喜歡吃的清明粑遞給我。

  “我昨兒晚上做好的,你爹娘吃了點,剩下的給你回學校吃。”

  我接過那袋還存有余溫的清明粑,小聲說:“好,我走嘍。”

  “認真讀書哈。”

  “曉得。”

  我接過那袋清明粑,失落地走出院子,回頭看奶奶已不在身後,這算好事,奶奶應該釋然了,對於兒女情長不顯得太過在意。

  人孤零零地走,終於艱難來到陡坡邊上,我再次回頭朝院門口望上一眼,夕陽的微風中,奶奶消瘦的身影立在那兒。風吹過奶奶枯槁的臉頰,像黃土高原又經歷了一場可怕的沙塵暴,稀疏的白發迎風飄蕩,似要追尋自由的灑脫。奶奶的手扒在牆壁邊沿,嘴中念念有詞,可惜我離得有些遠了,聽不見那些話。

  人間的溫情一刻,大抵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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