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當天,林樹民正式落地當了一個新農民。接下來的幾天,他除了和父親往菜窖裡下土豆、往房上晾曬玉米以外,其他時間都是在懶漢攤上度過的。
懶漢攤上,過節的些許溫熱還沒有過去,依舊有懷揣著幾塊兒月餅來坐街,這些人多半晌午都懶得回家,一塊月餅掰開了幾個人嘗嘗,自己啃上一個再往鏡門裡舀一瓢涼水灌下肚,出門歪倒在背風牆下眯個小覺是何等的舒坦。這樣的人有幾個,林喜來算是一個,他家小子林春雨也算是一個。今天,樹民吃過午飯出門的時候,並沒有看到這父子倆的蹤影,只有林喜盛一個人坐在那裡曬太陽。
看樹民出來,林喜盛挪了挪屁股沒說話。他對林家這個二少爺似乎並不感冒,沒有看到他哥林樹生時的熱情。
樹民首先問候了一句:“大爺吃了飯啦?”
“吃了!”
林喜盛回答了一句後,又恢復了原來的狀態,眯著眼打起了盹兒。
樹民望了他一眼,覺得和他沒啥再繼續聊的話題也就作罷,兩個人各坐各的。
這時,林春雨拎著個酒瓶子一步三晃走過來,用同樣的話語問候了林喜盛坐在了樹民一旁。
春雨的長相完全不像他爹林喜來周正,身材也沒他爹高大,天生一副小身板兒幾乎是皮包骨,簡直就是水滸裡時遷一個模樣。他雖然長相不濟,卻有時遷的一般的思謀。他擠了擠眼睛,懷裡掏出把一個酒杯遞到樹民手裡說:“林二爺回來啦,堡裡又有好戲看啦!”
“這是啥話?”
“啥話?先喝一口慢慢聊啊!自從你高中出去念書,我就沒伴兒啦。想想你在的時候,咱那會兒過的多逍遙。走,邊上瞎撇一會兒去!”說著,他拉著樹民的手往小橋溝渠邊沿上坐下來,又從兜裡摸出兩個酒杯和一包花生米,他把花生米攤開了放在地上,抓了把放在樹民手裡。
樹民瞅了瞅手心裡的花生米,把腿伸直了,腳後跟搭在對面兒溝渠沿兒上說:“你這幾年不賴啊,村會計當得風生水起的。要說堡裡風光的,除了老支書就是你啦。我回來還得仰仗大哥你多拉拔啊!”
“這是怎論咧?我叫你二爺、你叫我大哥。掰手指頭算算龍珠峪這群貨,誰不知道娘們兒裡是大場院手眼通天的崔大禦姐兒,爺們裡你是橫霸老大。這會兒又是高中畢業有了文化,牛逼呀!來,既然二爺叫大哥,乾一口!”
樹民右手端起春雨倒滿了的酒杯一仰脖兒,隨著酒杯剛離開嘴唇,左手裡的幾粒花生米像長了眼睛似的飛進了口中。他嚼了幾下,吧嘖吧嘖嘴皮子說:“喝多了吧你,說的跟土匪似的。咱小時候發費不叫費,我這會兒雖不是文化人,也跟原先不一樣啦!以後少扯那沒用的,別二爺二爺的,叫五爺聽著了麻煩。”
“得了吧!你還怕五爺?要說文化人你哥才是最牛逼的,將來絕對是龍珠峪第一牛逼將。幾十號老槍乾瞪眼看著,他居然把大禦姐兒撂炕上跑了?打了我們這七八十號光杆司令的臉啦!啪啪的響啊!二爺你說啊,你也到了發情的季節,念了書更懂得飽漢哦不知餓漢饑是啥意思吧?過了年,這些弟兄們可都瞪著大眼看著他呢,看你哥到底能娶個啥媳婦回來?說實在的,他要是考不上再回來種地,嗨嗨!我看堡裡毛他也撈不著啦,不信你就等著看!”
“屁話,用你這麽說我哥?聽聽你滿嘴的糞味兒,還大隊會計呢,真是沒法兒再跟你混了!”樹民一口酒噴在了春雨兩人間的地上。
“嗨!這還火了?農村人說話可不就是這們驢求馬蛋慣了,念了幾天書就聞不了糞味兒啦?熏半年你就啥都適應啦。我說的不是實話?依我看你噠也不待見你,你自個兒心裡有數!”春雨也急了,挑撥了一句話後,拉過花生米抓了一把氣哼哼的把身子轉向了一旁。
樹民聽春雨的這句話,心裡開始不痛快起來,扯過酒瓶子倒了一杯仰脖下了肚。
春雨轉回身繼續說:“別看我比你大一輪多,可堡裡這些光杆子就服你。小那會兒,偷雞摸狗打架鬥毆你少乾啦?”
“那是你們那撥兒拉屎不擦屁股的人乾的事兒,你說說你們乾那缺德事哪回有過我?我有我的玩兒法,這次回來老爹給二爺的任務是要把鏡門裡的經濟搞上去,順便也把龍珠峪拉吧拉吧,再解決一下那幾十個不爭氣的老槍!”
樹民的話音剛落,春雨立刻轉過身,嗓門提高了幾度大聲說:“哎,我說林二小子,給你點而陽光就燦爛了是吧?你哥牛逼,我看你比他更牛逼,還順便拉吧拉吧龍珠峪?解決我們幾十號老槍?不怕風大了閃了舌頭,我林春雨在大隊裡幹了這麽多年也沒敢這麽說。你回來才幾天,就牛逼的能把碌碡吹天上去啦?哎,林二少,別的不說,打今兒起,有朝一日你要是能把鏡門裡弄成跟村長家一樣,我就能讓龍珠峪富起來,這個任務還真落不到你手裡。”
“你是怕我搶了你大隊會計的位子?哎!當幾天官兒就不一樣了,玉芬她爸的好徒弟啊。在這龍珠峪,你林春雨有這麽個靠山也算行啦!別以後我林樹民有事找你還得送煙請酒再辦不了事兒!二爺往後還得仰仗你呀!龍珠峪誰不知道大隊裡你們那幫人牛逼呀!”
“看看, 自個兒都二爺二爺的。嗨,說實在的,也就跟你說,龍珠峪完蛋啦,有這些老幫菜佔著茅坑不拉屎,想發展難呀!”春雨說罷,一盅酒直接倒進了嗓子眼兒裡,望著天空眨巴著眼睛不再說話了。
樹民望了他一眼笑道:“看來,你也是驢糞蛋子外面光。心裡有抱負,沒權是吧?慢慢熬吧!後浪總會把前浪拍在沙灘上的。”
“不行,你剛剛兒說的話,簡直是又在我這幾十號兄弟臉上抽了一巴掌!咱倆走著瞧!走著瞧啊!我林春雨肯定不會落後你的,等著啊!剛回來幾天就嘚瑟。過幾天你就知道水有多深了!有你好看的。”
“二爺等著你!”
樹民的話音剛落,大青石上便傳來了林喜盛的咳嗽聲。
樹民幾乎是和春雨同時把頭轉了過來,同時又望著這個聲名顯赫的攤兒主不在言語了。顯然,林喜盛這個大侄子,此時在鏡門下大聲嚷嚷兩家如何如之何,是他所反感的。他僅僅隻咳嗽了一聲便把兩個‘對酒當歌’不識天高地厚的後生的話題終結了。
鏡門外暫時保持了沉默。
樹民轉頭望了眼依舊保持著打瞌睡狀的林喜盛,以他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來看,會背唐詩三百首在這窮山溝裡也帶不來半點經濟效益,也沒啥了不起的——這麽想著,他起身,腳尖兒在春雨屁股上點了幾下,笑著說:“早點回家睡覺吧,養足了精神沒準兒哪會兒還得過招呢!”
春雨起身,頭也沒回的走了,隻留下了個空酒瓶子和包花生米的草紙在溝渠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