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林玉樓早早的就把兩個兒子打發出去,自有他的用意——別看平時,哪怕是房前炸糕了也要給自家送一碗,自家地裡摘回新鮮的瓜菜也趕緊想著給房前屋後送幾個。這種關系說是建立在好鄰居基礎上也好,說是林姓家族內部有意識的建立親戚之間和諧也罷,總之多少年都是這麽過來的。可眼下,有些不一樣。樹生和玉芬的事情讓房前這個白朵兒的舅舅心裡不痛快,作為老二家這一脈,玉樓心裡還是有數的。今兒,讓兒子樹民先去房前,是要表明個態度。至於屋後,那是臨行公事,敬一份對長輩的孝道,禮品也和往年一樣,這也是一個態度。
看著兩個兒子出了門,玉樓把供桌往屋門的正中挪了挪,又從屋裡抱著八仙桌出來,擺在南石頭牆根兒。
樹生媽幫著拿了四把椅子放好,又把水果、月餅擺在上邊。
林玉樓坐下來,透過大杏樹剪影般的枝葉凝望著天際邊泛白的松塔梁,從桌上拿了根煙點上了——他很少抽煙,只有琢磨重大事情或者在人前抹不開面子的時候才勉強點上一支。今天,他兩個手指夾著煙,吸了一口,思索著:房前喜盛那裡,小滿一定還沒出門;房後五爺那裡,樹生一定也是最早的!哎!五爺也是高明,一個福袋子就把所有的“子孫”都綁在了一起!這麽看,這也是林家上幾代人的智慧。不想他了,他又把心思落在了兩個兒子身上。
家家都盼著孩子長大——都說兒子長大就好了、長大了就好了,可有一天突然發現孩子真的長大了的時候,卻有了一種失落感,一種被淘汰的感覺,也許,玉樓目前就是這種感覺——一段時間以來,他是忙從,是力不從心,還是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一種父親對兒子管理上的危機感?可能也只能這麽解釋吧!
他有吸了口煙。這些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把省下的每一分錢都用在了出門念書的兩個兒子身上,期盼有個好結果。可眼下,放出去的兩個兒子都回了鏡門裡,從小老實的老大身上讓老婆一出戲鬧得地動山搖的。大兒子倔強的躲過了一場婚事讓他慶幸,慶幸他還有走出去的機會,慶幸老婆和小琴的計謀沒有得逞。相反,一向調皮的老二似乎暫時是省心的,可這種暫時的省心又給這個做父親的帶來一種不安,他心裡清楚——一向不安分的二兒子離開學校回到龍珠峪,就好比是老虎從籠子裡放出來了。
玉樓在兩個兒子身上同時又有一種失望感,一種送出去沒念好書回來做了農民的失望感。今天,他想借著中秋這個節日說說家裡的事情,他在心裡盤算著孩子們回來要說的話,抬頭往門口望了一眼。這時,樹民手裡拎著三爺回贈的五六個梨進了院兒。
月亮害羞一樣慢慢從松塔梁後露出了笑臉。頓時,整個院子明亮起來,仿佛是白天一樣的明亮。
樹民把梨放在桌上,說:“小滿好像挺不高興的。說去送酒,五爺帶搭不理的隻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坐!”
玉樓沒說話,繼續望著大門口,心裡依舊在盤算著敲打兒子的話題。
樹民媽小心翼翼的說:“天天都往房後跑,還不是都想這那處院子跟那個符袋子!樹生回來要蓋房,樹民這回來也要蓋房。哥倆將來前後院連著,一前一後也有個照應。我看五爺對倆孩子都不賴!”
玉樓聽老婆在盤算屋後的院子,放下手裡的煙,在鞋底上蹭了幾下扔在地上說:“不說這個啦!”
樹民媽撅了噘嘴,
不再言語了。過了會兒,把話題轉向了今年的收成上,和樹民商量著明年哪塊地種谷子,哪塊地種玉米…… 林玉樓並不關心身邊娘倆的交談,又點了支煙,擔心的望著門口。這時,樹生拎著一袋子水果進了院門。
樹生和樹民一樣,同樣是過來把水果袋子放在了桌上。
玉樓指了指旁邊的凳子,樹生和樹民規矩的坐了下來。
玉樓抬頭望了眼已經升到一竿子高的月亮說:“時間過得真快啊,我經常在豬窩裡還夢見你倆穿著屁股簾子的事兒,也有時候是知識青年在咱家時候的事兒。你們小時候小鏡門啥樣現在還是啥樣,可我們林家今年八月十五是個大轉折,從今年起樹民就定型當農民了!從今兒起,老子就要把你當大人看、當牛馬使喚了。家裡的事情今後你要一起拿主意。樹民,給你媽拿塊兒瓜!”
樹民聽父親說答應自己不去念書了,興奮的起身拿了兩塊西瓜,規規矩矩的遞給了父親、母親手裡,又拿了一塊遞給了大哥樹生。
玉樓接過西瓜咬了一口,轉頭望著樹生說:“接下來就是樹民跟我和你媽一塊兒供你繼續念書了。你繼續念書,你這個兄弟將來可不能忘了。
樹生高興的點頭。
玉樓接著說:“你前幾天做的事兒沒錯!咱們林家不能沒有文化人,小鏡門裡不能沒了文化人。這點兒從我這輩給斷了,你把它拾起來給補上。外人看,我一個農民說這些是想高了,這點兒上我跟你媽想的也不一樣,跟鏡門外的那些坐街的想的也不一樣。說句實在話,依我看,將來國家也好,個人也好,沒文化絕對是不行。遠的不說,對於你個人,真奔出去了也是你個人的前程,家裡、小鏡門上也就是落個名聲。說起名聲,可別小看了這個名聲,依我看,比你們念大學還重要,用你們書上的話說叫道德修養,這東西是門風,是家教。小鏡門能立在龍珠峪多少輩子靠的啥?就是名聲!你將來走出去念書,在外也要行得端走得正,不能妄了咱小鏡門的名聲。這點上你們念過書的比噠懂,說多了不合適!”
“我知道!噠!小滿來了。”樹生打斷了父親的話。
林小滿手裡拎著兩個月餅盒子隨著樹生的話音走了進來。
一桌四個人都站起身,樹民媽趕緊迎上去。
“嬸!我噠讓把月餅送過來!”
“小滿坐這兒,吃西瓜!”
樹生把一塊兒西瓜遞給他。
林小滿並沒有客氣,接過西瓜啃了一口說:“不坐了,我回去了樹生!伯伯、嬸哦,樹民你們坐著啊!”
樹生趕緊把剛才五爺家拎回來的東西又遞到小滿手上,送著他出了門。
林玉樓望著林小滿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接著說:“小滿原先跟樹生好,哪回你放假回來小滿都來坐一會兒。這會兒,你媽鬧的一出戲讓他感覺你倆不一樣了。前幾天他還在門口唱大戲羞臊林家。在這樣下去,林家一門難免要鬧寫別扭。這就是剛才說的名聲。為了這,噠這幾天出門都抬不起頭來。你們知道,林喜盛在堡裡說話也是有分量的,哪家都得給個面子,可就因為小滿這麽大了還光身一人他抬不起頭來,因為啥?一個字,窮。鏡門裡,大姑娘坐炕上樹生都不理會,讓玉芬躲到這會兒還沒回來,朵兒這段時間也沒再往前街上走過,這點上,樹生你欠玉芬的、欠朵兒的。這一鬧,喜盛心裡的不舒服可就跟往常不一樣了。他也許感覺咱們兩家不一樣了,小滿能來就不賴了。
他吸了口煙,繼續說:“其實仔細想想,咱們家有啥?啥都沒有。一切都還是未知和假象,真要把樹生放田地裡去勞動,你有啥優勢你們說說?別高看了自個兒,多想想要是過年再考不上是個啥結局。何況我們鏡門裡這會兒除了窮就是愁。林家多少年了, 這個關系到了你們這輩兒也得維護,以後做事多把自個兒的尾巴夾緊點兒,你們念書人叫低調。凡事多動動腦子,要不就要出亂子。這段時間的事我細想過,以林喜盛原先的做派,早就在鏡門上貼上大白紙了,他沒有這樣乾有他的道理,還是給鏡門留著面子。我估計這會兒張家父倆也在開會——這維護家跟家的關系,家族和家族的關系跟國際關系一樣,靠的都是心正,這點兒你們一定要記住。心數不正的人就是天天上喇叭裡吆喝去,越吆的越歡實倒霉的越快。還有,眼下形勢不一樣了,鏡門要想繼續在堡裡站住腳,沒有實力不行,你們哥倆懂我說的實力是啥意思,就是銀子。樹生念書就不提啦,老二樹民你的琢磨琢磨了,林家不能落後啊!行啦,就說這麽多吧!還有一點啊,屋後五爺那裡,今後誰也別琢磨了。你們想想,只要社會進步了老百姓就跟著沾光了,乾吧!這麽大好的形勢。哎!這麽點道理我琢磨了大半天的詞兒也說不清楚,大過節的吃吧!”
玉樓停止了一個當父親的演講。
林樹民聽完每逢過節父親都要來一通的演講,笑著站起身調侃道:“看來,這還關系到了國際形勢,重要的很啊!說了老半天,除了維護穩定,重要的還是銀子。等著吧,既然回來了就沒說的,這事兒在我林樹民看來,就是手抓把攥的小事情。下課了,下課了!”
說完,他便往門口去了。
樹生媽轉頭看了眼丈夫擔心的說:“家雀子都該出窩啦!兒孫自有兒孫福,操心不管用啦!前幾天的事還沒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