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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第13章
  林玉樓穩住了小琴,要去給崔建國道歉。他起身卻挪不動步子,他是實在不願意登這麽些年沒上話的崔建國的門。可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為了給兒子擦屁股不去又能怎樣呢?就眼看小琴這麽在鏡門裡嚷嚷?

  玉樓硬著頭皮出了屋,冷風夾著濕潤的泥土味道迎面吹過來。京西地區的天氣變幻莫測,尤其到了秋季更是早晚溫差大了厲害,經常白天豔陽高照,到了晚上就得蓋上棉被,是另一個世界一般。今兒清晨依舊有些冷,這種冷在玉樓本來就已經長了霜的心裡,就更顯得懷揣一個冰坨子一樣渾身發涼。他側了下身子抬腿下了台階。可前腳剛落地,鏡門外就傳來了林小滿吊著嗓子在吼晉劇《王寶釧》。小滿這是在用戲裡的陳世美罵樹生?這孩子一向不多事,玉樓知道他背後的主使一定是他爹林喜盛。他來到鏡門下嘴裡念叨著:看來老婆鬧得這出婚姻的事情波及了一大片,這裡面不光是屋裡坐著的小琴,玉芬和他爹崔建國,甚至連白朵兒和她舅舅張喜勝也裹了進來,沒準整個懶漢攤兒都跟著在起哄。哎,鏡門下啥時候有過這種尷尬。他鄒了皺眉頭,猶豫了一下,出了院門。

  看玉樓從院兒裡出來,小滿停止了演唱。

  林玉樓低著頭快速從一群譏笑的表情面前走過。走了一段路又擔心的回頭張望著。他還沒拐進後街,身後又傳來了林喜來的喜歌:

  林家老大真是棒丈人就是咱村長

  禦姐兒是個俊媳婦兒辮子粗又長

  村長那是沒得說家裡還有大油坊

  什麽念書不念書將來也是二村長

  種地用上了拖拉機娶個好妻麻油香

  玉樓停止了腳步。看他站在了那裡,身後的順口溜也停止了——從小吃苦受罪、跟著父親挨整到拉扯著一家子至今,日子再窮,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滋味。突然,他擔心起來,假如林喜盛因此恨起自家,那可是有史以來林家內部少有的不和,這個局面才是他最不願看到的——可怎麽挽回這個敗局呢?他邊搖著頭,兩條腿機械的拐進後街又站下,在路口又折回身,隻伸出腦袋趴在老疙瘩家院牆上張望鏡門下熱鬧的人群。

  林喜來的順口溜又喊了起來:

  堡裡開花朵朵香最豔還數崔家強

  自古嫌貧都愛富十美就缺丈母娘

  金花首朵兒空歡喜白守懶漢站土牆

  從此龍珠缺一景天仙難敵磚瓦房

  啥時農村富起來不再棒打好鴛鴦

  在林玉樓的記憶裡,門口這些人從未這樣對待過自家。看來,這些人的眼睛裡不揉沙子;看來,“這一仗”林家輸了,而且輸的是這樣的徹底。他傻呆呆的趴在那裡,平時靈光的腦子轉不過來了。

  許久,玉樓轉念又一想:奶奶的,輸了歸輸了,最起碼兒子還是保住了再念書的希望,挽回了兩個糊塗女人的思謀,也算是挽回了更大的損失——假如樹生真娶了玉芬,那這陳世美的罪名是不是永遠釘在了小鏡門上另說,但就孩子的前程而言,可就真的永遠定在了這山溝子裡了。想起兒子樹生,玉樓的心裡更焦急了,還是快把這些事情處理完,還得去找兒子呢。那到底是去找崔建國請罪呢,還是?片刻思索之後,他轉身往後街裡走去。

  說起崔建國的身世,還得從一九四二年HEN省大災開始——到四三年,整個HEN省受災人口超過千萬,大旱、冰雹、蝗災使得糧食幾乎絕收。餓死者逾百萬、逃離河南的人口多達三百萬。

崔建國就是那三百萬分之一——當時,崔剛領著他,母親懷抱著三歲的兄弟崔建樹,一家四口隨著逃難大軍一路向北進入河北HD後,母親為了把嚼碎的糧食喂給小兒子建樹,自己活活餓死在肥鄉縣。屍橫遍野中,崔剛草草收殮了媳婦,抱著老二領著老大死裡逃生在永年、叢台一帶討飯為生。直到六二年時崔建國已經長成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父子三人聽說走西口能讓日子好過,便跨過居庸關翻過八達嶺,誤打誤撞的來到了龍珠峪。  他們來的時候,林家人和張家人輪流執掌著村裡的政權,也就是林玉樓的父輩。林老爺子是個心慈面軟的人,安排父子三人臨時住在場房子裡暫避風雨。崔剛千恩萬謝,總算在村裡落了腳做些臨工維持生計。雖是河南來的外來戶,可崔家三人異常的勤快,很快在堡裡贏得了好感——不管啥累活髒活,只要是能掙錢糊口他們都乾,不分白天黑夜的乾。一段時間後,三個外鄉人甚至成了人們口中的勞動模范。整個村裡的人只要說起勤勞兩個字,馬上腦海裡就會浮現出那三個河南人。六五年,崔建國年輕氣盛家庭成分最窮、背景最好,最受組織歡迎。又因為他是外來戶,對誰下手都無牽無掛,乾起事情就更得心應手。也因為這樣,很快就轉正成了龍珠峪的正式戶口,又逐漸的坐上了那時期堡裡的頭把交椅。林張兩脈族人被踩在了腳下,林家油坊也歸了公。次年,崔建樹成分的原因去地區念了農專。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林家和張家開始沒落了——似乎,窮苦人天生就有仇視富人的習慣,。崔建國團結了大場院和堡裡大多數窮人,把前街作為了戰場的前沿陣地——在他們眼裡,那些高門大院兒是從小就眼紅的,他們是多麽渴望也住進那樣的院子裡去,並讓裡邊的人也嘗嘗受苦的滋味。在那個年月裡,他們的願望得逞了!林玉樓的父親林榮被整成了殘廢,小鏡門被當成了戰時指揮部,後來又當了隊部。直到七十年代初,玉樓一家人才又搬回鏡門裡——從此崔、林兩家結下了解不開的梁子。

  再後來,威風不減,不怕吃苦受累的崔建國翻蓋了那幾間破場房,光彩的娶了媳婦,來年生下了白白胖胖的崔玉芬。可好景不長,六九年白馬河發大水。為了護壩,崔建國發揚了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革命精神,發動全村人輪流值守護壩,甚至連老婆張月娥都上了戰場。一個晚上,月娥和另外一個村民一起被大水衝走再也沒有回來。從此,玉芬失去了母親。再往後。一九七九年冬天,他收拾起老林家油坊的老家什開張營業,日子一天天的殷實了起來,成了龍珠峪第一大宅門。

  林玉樓進了大場院,崔建國的高牆大院門口並沒有人,連平時整日在門口坐街的崔老爺子也不知什麽緣故不見了蹤影。只有房前白見喜老婆高一聲低一聲半唱半罵著該死的丈夫沒讓她過上好日子。

  玉樓聽著她的罵聲靠在小琴家房後牆上,面對崔家冰冷緊閉的院門,先擠眉弄眼調整了一番自己的面部表情,又對著大門詭異的呲牙笑了一下,往高台階上走了兩步又轉身下來,抄著手閉著眼睛站了許久——進去面對崔建國說些什麽呢?難道林家真的要來給他崔家道歉?他的心裡像吃了一籮筐胡椒一樣火辣辣的翻滾著。事情表面上看是林家的錯,可實際上是孩子們在感情上的選擇,也沒有什麽不對。這麽個自我原諒的理由在心裡滋生出來後, 他又抬頭看著高台階上的大門想:要不算了吧?不進去了?

  玉樓捫心自問,正猶豫的時候,大門突然開了。

  他往後退了一步站下,驚訝的看著那扇緩緩開啟的門,門裡卻閃出了崔老爺子崔剛的身影。

  崔剛一身利索的黑棉布衣裳,零星花白的頭髮往後背著,梳的整整齊齊,仿佛每一根都精心設計了位置一般。他一隻手裡拄著烏黑講究的烏木拐棍,另一隻手裡夾著香煙,用同樣驚訝的眼神望著林玉樓。

  兩個人對視了好一會兒,崔剛張開露著粉紅牙床的嘴,扁扁了幾下,低頭吸了口煙,才開口說:“玉樓,進來吧!家裡就我自個兒。建國去地裡了。玉芬去金城他二叔那兒了,走的時候說:樹生想念書沒錯,她不怪樹生!”

  林玉樓聽完崔剛簡短的一句話,鼻子酸酸的,眼睛裡幾乎差點兒流出了感動的眼淚。他長出了口氣,說:“不進去了大伯!玉芬是個好姑娘。回來跟她說,都是樹生不對,我這個當伯伯的給她道歉了。我走了!”

  玉樓走出老遠,身後高台階上的大門才“吱扭”一聲關上了。聽著這個聲音,他的心才從嗓子眼掉進了肚子裡。哎!這一關總算過了。沒想到,建國已經去了地裡,玉芬是這麽個態度。看來,一切事情,不去面對,永遠不知道結果是個啥。感謝你玉芬,感謝你建國!

  白見喜老婆依舊在半唱著罵著,從她不著調的詞匯裡,玉樓似乎又聽出了她是在罵林家眼瞎。

  哎!他狠狠的跺了跺腳搖頭轉身往前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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