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鄉裡交公糧的林玉樓趕著牛車進了家門。他卸了車,拎起篩子往牛槽裡添了些青草,納悶兒的瞅了眼正房漆黑的窗戶進屋。
屋裡,樹生蜷縮著躺在炕上,樹生媽直直的坐在炕頭上。玉樓隨手拉著了燈,看了眼炕上放著的信皮子,瞅著媳婦沮喪而又灰白的臉,抬手摸了一把保持了多年的小平頭苦笑著說:“唉!看來老子這一年豬窩又白趴了吧?”
樹生媽木木的坐著,沒搭話。
玉樓脫下濕透了的上衣擰了幾把掛在兩牆之間的鐵絲上,順手扯下件兒乾衣服套在身上揭開了鍋蓋——大黑鍋裡連個飯渣子的影子也沒有。要平時,賢惠的媳婦早就把飯做好等著自己回來了——可今天的情況顯然是大不同。
樹生媽慢慢的抬起頭,看丈夫換好了衣裳才斜楞了一眼熟睡的兒子,歎了口氣說:“哎!樹生還想念書,可家裡的條件兒明擺著,依我看,張羅著說媳婦兒吧!”
“孩子心高,要是考上了就成了公家人,啥事兒就都好辦了;這會兒回來種地拿啥娶媳婦兒?憑啥?憑你兒子長得好看?”玉樓邊細語輕聲跟老婆說話,邊脫下半腿都是泥水的褲子扔到了地上。
“要是再考不上呢?等堡裡幾個女子都給出去了怎辦?那時候的窮窟窿恐怕把你們爺兒三都賣了也堵不上。再說了,你們林家門祖上有才情的人也不少!說遠了也是‘朝廷’給掛過扁、有過功名的;往近裡說,他爺爺時候行了一輩子善買房子置地,到頭兒來還不是落了那麽個下場。倒是討飯來的崔老大,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筐照樣村長當到現在——從這個看,念書有個屁用。這人啊,啥歲數就得辦啥歲數的事兒。”
“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包產到戶這些年了,發家致富沒文化可不行!***說了‘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你好好想想,能抓住耗子的貓要是有了文化是不是更厲害呀!光說念書沒用,四爺不就是念書出去才在BJ當教授?”玉樓光著兩條腿蹦上炕,被子垛上扯下一條被子蓋上,嬉皮笑臉的坐在了媳婦正對面——為了給兒子爭辯,他可是把當兵時學的東西,跟平時懶漢攤兒上聽來的先進詞兒一股腦兒都用上了。
“四爺當教授幾十年也不回來一回,能指望上啥?少跟我裝洋相,和貓有個屁事。一個種地的,自個兒家飯都吃不飽還整天國家、國家的。我就是不讓他再考了。國家我管不了,我能管我兒子。過幾天就給他說媳婦兒去!”樹生媽看丈夫要站在她的對立面,臉色由灰白變得有些漲紅了。一句話說罷,氣呼呼的跳下地出了屋——這個賢惠的女人,即使再生氣,看著丈夫淋著雨回來還是出外邊抱柴火去了。
窗外的雷聲顯得更近了,像是要把這幾間土房子劈倒一樣,“哢嚓、嚓、嚓”一連串兒的炸響。
冷風夾著雨點子從破了的窗戶口裡吹進來,吹的玉樓直打寒顫。他跳下炕,哆哆嗦嗦的從碗櫃裡摸出幾個按釘又上炕拿了條床單子按在了透風的口子上,看著窗外也發起了愁——別看他嘴硬,話說的那麽堅決,可內心也是充滿矛盾的——真要是兒子複讀再落榜,那可就真要耽誤了不少的事情……
樹生媽繃著臉來到院子裡,借著打閃的亮光尋找了半天才抱了捆半乾的柴火跑進屋。
雨天柴火潮,點起火兒就困難。樹生媽一包火柴都劃完了,還是沒點著。她索性把火柴盒狠狠的往地上一摔撂了挑子,狠狠的咽了口唾沫站在那裡不動了。
玉樓長出了口氣,摸了條褲子穿上跳下地,出屋撿了塊瀝青油氈進來在衣服上擦了擦引著火點著了柴火。瞬間,灰白的煙便從灶裡、鍋縫裡鑽出來,屋裡很快就彌漫在煙霧裡了。柴火剛點著,頭頂上又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顯然是房子漏雨了。不一會兒炕席上也響了起來,他又趕緊拿了臉盆放在炕上接著,雨滴打在臉盆裡更響了。
樹生媽抬頭看了眼房頂,一把將丈夫扯到一邊,蹲在灶坑裡傳了把柴火,邊‘咕噠咕噠’狠勁兒的拉著風箱邊嘴裡磨叨:“反正,我就是不讓他考了。堡裡幾十號老光棍不提,你看看年輕的“五杆老槍”,頭一杆就是房前頭林小滿,他爹林喜盛在堡裡在你們林家本家裡都算是個人物,可養了小滿這麽個不勞動的貨,整天就知道五迷三道的抱著本破書傻看,要不就是蹲在張爺廟上唱大戲,我看就是念書把他一家子害了;第二杆林喜來兒子林春雨就更不用說了,喜來就知道念喜歌混個油兒嘴,孩子都三十大幾了,咱看著都著急。龍珠峪屁大個村子光棍漢大幾十號,你說說哪家不愁?咱們家,為了念個書,這些年跟著你遭了多少罪,咱就斷了大學生的念想兒吧!我嫁給你也沒想跟你享多大的福,家裡平平安安的就行啦!眼下既然孩子大了,咱們說了媳婦也算是完成了任務。說到底,他也不是再念書的歲數了,可別耽誤了孩子學了那五杆槍啊!”她嘴上念叨著,心裡是要極力想把兒子娶媳婦的思想在這個家裡統一起來。她最知道——當時嫁到這個窮家的時候,自己的思想是多麽掙扎;一個窮家庭想說媳婦兒是多麽困難的事情。眼下,如何也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在錯過了娶媳婦的年齡!。
玉樓在一旁聽著,也知道老婆說的有理;可是真不讓兒子念書了,心裡又是說不出的滋味——他是沒文化怕了。
“還有,今兒小琴都說了,林家有他爺爺輩的三道符保佑著。可你也倒是上上心啊,人家幾家子天天遛溝似的往房後五爺家跑,圖的還不是那幾道符?你要是沒事也去奉承奉承他,把那幾道符鬧到手供上,沒準兒大生早就考上了。”
林玉樓一聽這話,嗓門大了起來:“我跟你說啊,你磨叨別的我不管,我倆兒子一個也舍不得給別人。別說是三道符,就是十道、一百道我也不稀罕。我林玉樓該孝敬五爺的時候一回都沒落下,時頭不節哪回不是點心、酒菜早早就給他買了去了,可要說貪圖他那院子跟那幾道符,我看咱家沒有這些也能好過!”
“你就倔吧!人家幾個本家天天跟走馬燈似的往五爺家跑,難道腦子都進水了?都瘋啦?”
林玉樓看老婆的嗓門漸大,便不再做聲了,任憑她不停的磨叨。
屋頂的煙慢慢降到淹沒頭頂的時候,玉樓轉身拉開門想放放煙,迎面一個穿著雨衣的人黑乎乎鑽了進來。嚇的他“媽呀!”一聲,趕緊又貓腰伸長脖子瞅著才說:“哥,是你來啦!嚇死我了,快上炕!”
“看你們這家裡煙成啥樣了。 我路過,堡裡讓那該死的礦害的稻子半死不拉活的,看著孩子們光吃窩窩頭小米飯也不行,要方便把那點玉蜀黍弄回去,順便換點細糧吃......”
來人是鄰縣小泰莊的胡六斤,林玉樓的大舅哥。
“行!你先坐會兒,吃了飯再走,我這就給你裝去!”
“天不早了,我跟你一起去吧,裝上我就走了!”
胡六斤顯然知道來不富裕的妹子家要這點玉米抹不開面子,可家裡的情況也確實難過,來的時候就跟媳婦吵了一架。當哥的來妹子家討債本就是很為難的事情,何況只是百八十斤玉米。進門的時候他就心裡做好了拿了就走的打算,可看妹子在灶坑裡沒說話,他又蹲下來盯著黢黑的灶火門子看了好久也沒說話,說什麽呢?他站起身不自在的轉頭說了句:“媽挺好的!”便跟著妹夫往西房裡裝了糧食走了。
送走大舅哥,林玉樓在門樓裡呆了很久。
淅淅瀝瀝的雨絲落在鏡門上,又順著滴水滑落在他一旁的土地上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
唉!兒子的事情也真夠他頭疼和矛盾的——真的不再考吧,孩子的將來就只能撂在這山溝裡了;再考?這個有經歷的漢子在心裡也沒切實的把握,他默默的站著,心裡來回推演著成功與失敗的各種可能。
難道真的是因為那幾道符?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使勁的搖了搖頭,不再往下想了。
頭頂的雷聲又大了起來;雨也跟著下急了。
許久,玉樓才進屋。鍋頭上已經冒上了大氣,飯已經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