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宅院坐落在前街大隊部斜對面,高大寬闊的磚門樓彰顯著曾經是大戶人家的身份。建築布局明顯是京西地區壩下一帶典型的四合院。破舊、黑灰色的筒瓦上長滿了發紅的瓦松;碼頭的磚雕上有用泥巴糊過的痕跡,門兩側安靜的蹲著一對青獅門墩,木門上的輔首門環已經鏽跡斑斑;門頭一方匾額上深褐色的四個榜書大字“耕讀傳家”赫然在目。
不知從哪個朝代開始,村裡一直管這座建築叫“小鏡門”。
鏡門裡,林姓家族初建宅院時八戶本家走這一個大門,歷史原因和時代變遷現今早已各家門另家戶,院裡就剩林玉樓一戶人家了。
進院三間灰磚正房、東西各三間配房收拾的很乾淨,南房在特殊時期拆掉了,剩下了狹長的院落。主人林玉樓為了維護宅院的方正,中間拆掉的南房位置砌了一堵半人高的石頭牆,牆裡三分即將成熟的玉米地裡一棵大杏樹幾乎佔了半個院子。破爛的西院牆顯然很久沒有修過,從豁口上還能隱約看到馬路上來往的行人。一條馬尿粗的小河穿過門口的小石橋順著破爛的西牆外流過,牆裡七八棵駝背彎腰的老榆樹佝僂著身子俯瞰著院子正中的一棵秋海棠,幾個半乾的海棠果紅紅的掛在樹梢上,看樣子是小孩子們用杆子都沒有夠著剩下的。東牆裡一溜西番蓮已經失去了盛夏時的容顏,頂著開敗了的乾花片子在風裡晃悠著;一旁是石灰石磊著一個大大的豬圈,豬窩裡一頭老母豬眯著眼慵懶自在的躺在那裡哺育著一堆胖仔。
再長一個月,一窩小豬仔賣掉就是兒子念大學的學費了!樹生媽蹲在豬窩旁這麽想著。
這幾天,她手裡乾著活兒都忘不了支楞著耳朵,腦海裡想著兒子手裡拿著通知書跑進來高喊著:“媽!考上了,我考上了!......”她多少回暢想著兒子背著行李戴著紅花走出大山去念大學的情景;想著兒子脫離了這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窮山溝娶了城裡媳婦回來呢!每每想到這些,她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希望的微笑。
村長崔建國半侉著聲調在喇叭裡呼喊的時候,她激動的放下手裡的活兒站直了身子張望著院門口,像古代狀元母親聽到了送喜報的鑼聲一樣——哎!老天爺呀!我兒子一定是考上了!祖爺的寶符顯靈了,林家沒落了這麽些年終於又要重新揚眉吐氣了。終於,長伸著脖子的她聽到了門口那群女人的喊叫聲,心頓時狂跳起來,緊接著樹生就抿著嘴進了院門。
“剛才媽就聽著有你的信,還說去拿呢,考上了?”她眼神裡充滿了期盼的問著——似乎,眼睛裡已經看到了兒子胸前的大紅花。
前腳跨進門檻的樹生聽母親期待的問話便停下腳步,不安的拆開信看著,腦子瞬間一片空白站在那裡沒說話。
“怎回事兒?”
她有些急了——在她心裡,兒子這個大紅花是必須戴上的,這是她乃至這個家的希望。
看兒子沒吱聲,她扔下手裡的泔水盆三步並做兩步過來站在了樹生面前。
樹生只是低著頭不停的眨巴著眼睛沒說話。
“怎回事兒?快說呀!”她推搡著兒子的胳膊又追問了一句。
“是同學來的,差一分!”
“啥?”
樹生媽一邊搶過信紙低頭看著,一邊走到豬圈旁蹲下身子伸手撫摸著胖乎乎的豬仔,眼淚跟著掉了下來。片刻後擤了把鼻涕嘴裡念叨著:“老天爺呀!怎覺得今年能考上呀!你可愁死媽了,這可怎鬧呀?考不上讓媽拿啥給你娶媳婦?”
樹生聽著母親的嘮叨不知所措,
順勢圪蹴在母親面前說:“媽,我想再考一年!明年一定能考上。” “你都多大了?再考還娶媳婦不啦?”
樹生聽母親的問話沒再吭聲。他知道在這深山溝子裡,這個年紀的青年人已經到了要緊說媳婦的地步。更糟糕的是,這個窮透了的龍珠峪裡但凡五官端正的女子還想要嫁到了外邊富裕的村裡去,堡裡說媳婦就更難了。
隨著街門“咣當當”幾聲響,呼嘯而來的東南風裹帶著沙塵斜吹進院裡,樹生站起來背過身兩隻手捂住了臉。
樹生媽也轉了個身閉上眼,任憑沙土裹帶著樹葉子在身邊盤旋——她已無暇顧及風中亂舞的頭髮和滿腦子開始盤算堡子裡的幾個女子——前街裡的小花、小雨、老三等幾個都不用提,只有後街裡的玉芬和朵兒是最相中的。玉芬他爹是個問題也不提,那就只有朵兒了——這個當母親已經開始準備兒子下一步的打算了.....
風刮得更緊了,門外幾個女人一窩蜂鑽到了鏡門下。
小琴吐了口嘴裡的沙子,松開捂在油光頭髮上的大手,向身邊幾個女人說:“躲著也是躲。走,看看去!”——大山裡封閉而缺少文化生活的婦女們,最熱衷的就是看熱鬧。大到過年過節看秧歌、看大戲,小到婚喪嫁娶都是她們看熱鬧的好時機。哪怕是平時裡誰家吵架了、豬跑了、雞丟了,都是個看熱鬧的好由頭;何況今天,這個村子裡可是要出稀罕的大學生呢!一大群女人說笑著跟在“領袖”後邊進了院門。
樹生媽聽著嘈雜的腳步聲,知道進來不少人——要平時不定多麽高興呢,可今兒個她連頭都懶得抬那麽一下。
小琴的前腳剛跨進門,就用標志性的公鴨嗓大喊道:“大生呀,我早清起來就聽著老榆樹上的喜鵲兒叫了,這一來信就知道是你大喜了,嫂子也來沾點喜氣兒!”
樹生摸著後腦杓站起來,呆呆的看著眼前一群咧著嘴大笑、滿眼是羨慕神情的女人們,轉身將目光落在了手拄著額頭的母親身上。
女人們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顯然是眼前的景象讓他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姑!這大學哪是那麽好考的,多少年了,堡子裡才出幾個?今年不行過年再考。實在不行就娶個俊媳婦兒,來年就給你生個大胖孫子。怎麽著大生也有他爺爺輩的那幾道寶符罩著,學不了那“五杆老槍”。咱村兒的女子可有好的咧!我都給你打聽好了,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你看你!還哭啥!”“領袖”進來時笑的跟花一樣的臉,這時候顯然也蔫的像牆根下的乾花片子了,可嘴裡卻說到了點子上。
小琴的話正說在了樹生媽心坎兒裡,她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樣急忙轉過身擤了把鼻涕站起來說:“你要幫忙說媳婦兒,那敢情好!符不符的,咱孩子在這裡擺著,還得他嫂子多費心!快來,大夥兒進屋坐吧!”
“不啦不啦,樹生在村裡也不愁說媳婦兒啊,沒準兒,哪個俊女兒正想著考不上是件好事咧!我這輩子就稀罕說媒這麽一件事兒,就等的俊俊的大姑娘給你往家領吧!放心啊姑姑,別的不敢說,這件事包我身上了。我們先走了啊......”小琴說著轉頭給幾個女人使了個眼色,便知趣麻利的轉身出去了。
風兜著雲彩把整個村子籠罩了起來。
已經能聽到遠處隆隆雷聲的時候,鏡門下的女人們才陸續散去。她們帶著樹生媽的淚水;帶著林家的失望回到飯桌上津津有味的講給家人聽去了——林樹生落榜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成了她們飯桌上的“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