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的塞北礫城,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傳說,上古時期這裡用礫石築城,故名——礫城。
礫城縣處在京西地區一望無際的群山東南端,北鄰金城縣、南距八達嶺長城一山之隔。當地常把兩山夾一溝叫川,有頭道川、二道川和幾道川之說。各個川道裡普遍有河,河邊上是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遠遠望去,小山村就像用灰白的麻繩串在蜿蜒的山間路上一般。
頭道川龍門鎮郵電局門口,一身老綠色製服的郵遞員哼著小調騙腿上了自行車,延著白馬河邊的沙石馬路往溝道深處的龍珠峪方向去了。
龍門鎮通往龍珠峪十五裡的溝道裡,隔著南馬河和中馬河兩個村子。百八十戶人家的龍珠峪就坐落在松塔梁陽坡根下,往南隔著一條白馬河兩三百米就是牛進山。
砂石馬路一直從龍珠峪的前街裡穿過。街道兩旁因地製宜的密布著大大小小的院落,從院牆和房屋的建築材料上來看,這裡還保留著原始的狀態——多數還是以土坯或者石頭牆為主。前街裡最大的建築當屬隊部院裡的大戲台,對面是村裡著名的建築小鏡門。
大隊部半人高破爛的石頭院牆與其說有倒不如說就是個擺設,院裡五間紅磚房算是前街裡新一點的建築了。村部門口栽著一根白光光的楊木杆子,頂上高高的對屁股綁著一對大喇叭,懶洋洋的播放著山西梆子《十五貫》。喇叭的影子隨著風晃悠著伸到馬路對面,落在鏡門下一群坐街的婦女身上——這裡就是龍珠峪著名的信息、文化中心——懶漢攤兒。
這一帶,村村都有這麽一個懶漢攤兒——那時候山裡的農民除了春種秋收,其他時間就是勉襠褲一穿、大黑襖一裹,胡子拉碴的圍坐在這裡侃大山曬太陽,村裡每個角落的一舉一動就都成了他們言語間調侃的“下酒菜”。多的時候幾十人,勾兒馬蛋的農村髒話、土話、俏皮話胡扯上一整天,到太陽落山的時候便都各回各家,熱乎乎的坐在土炕上吃完那一碗山藥粥就醃菜棒,把碗一推滿足的摟著自己的女人生孩子美夢去了。
山裡人的坐街習慣是由來已久的;是千年不變的——雖然他們當中年長的還經歷過改朝換代;又經歷了大革命的洗禮,可在這個窮山溝裡,他們的生活卻是從未真正的改變過。
眼下,剛立秋。地裡的活兒也忙了起來,男人們多到地裡去收獲一年的希望了,懶漢攤兒只剩下幾個好吃懶做的光棍漢留守著陣地。地少人家的女人,除了給老爺兒們做做飯,也就聚集到這裡東家長西家短的神聊。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偶爾再加上幾個嘴上不把門的老光棍,一群人好不熱鬧——這時候的懶漢攤兒也就成了她們的天下。
這些天,這裡也經常坐著一個另類的小夥子——林樹生。他是鏡門裡林玉樓的大小子,因為高考完在家等消息,也偶爾在門口坐一坐。尤其是每星期一,他早早的就坐在這裡,眼巴巴的盼著那個從鄉裡來的郵遞員。身邊的這群人更是對這個高中生高看一眼的;都知道要是通知書一來,他可就真的是土雞變鳳凰,不一樣了。
那時候,礫城縣這個偏僻的小村子裡,誰家要是出個大學生,帶著戶口到城裡去吃商品糧,那就是祖上積了大德;祖墳冒了青煙一樣。這深山溝溝裡念書的孩子們,也是個個拚了命的想要逃出去——他們念書的夢想,就是要逃到長城以南平原上的城市裡去。哪怕是再不濟畢業再分配回山裡也能到鎮子裡去作,
一開始便是個“二十四級吃皇糧的小幹部身份”,那當工人坐辦公室的榮耀是他們最大的追求和夢想了。 林樹生看著那個盼望了一星期的郵遞員在對面大隊部門口停下,推著車子進了院裡。
不多時喇叭就開始響了:“這會兒廣播取信啊!、啊!、啊!…來取信啊、啊!…林樹生、林春雨、杜小富!富!......”
樹生順手把書塞進衣兜裡,起身往馬路對面的大隊部去了。
幾個女人瞪圓了眼珠子跟著他的身影一起轉動到了隊部門口,嘴裡開始議論起來:“哎呀!樹生準是考上了;林家要出大學生了;那還用說,從小看他就是個大學生的料兒;大人物呀!林家這要出了大人物了!我看是林家的寶符靈驗了,顯靈啦;你這人,念書跟那個有啥關系,淨瞎說;嗨,你們不知道,幾輩子了,都說林家有寶符,我看就是狀元符顯靈啦......”
伴隨著女人們嘈雜的議論聲和羨慕的眼神,樹生已經捏著信皮子從隊部裡出來。
女人們的喧鬧停止了。她們表情嚴肅的注視著他;依舊是再羨慕不過的眼神。像是注視著未來的國家大幹部一樣注視他走過來......
“大生!考上大學啦?還是哪個俊女兒給你來信了?來!快讓嫂子瞅瞅!”樹生嫂子小琴尖利的公鴨嗓打破了寧靜。旁邊的女人們也才醒悟了過來,立刻跟著嘰嘰喳喳的喊著:“過來呀!一定是考上了,快讓我們看看這通知書是啥樣的;快過來呀!”
她們嘴裡嚷嚷著,心裡更是高看這個“大學生”了,仿佛平日裡坐在身邊瘦弱的窮小子真的就這樣不平凡了。
樹生走過來,捏著信皮子的手似乎有些哆嗦的出汗了;臉上的微笑遮掩著心臟“撲騰、撲騰”的狂跳。他沒敢把信立刻拆開來看,嘴裡不自主的說著:“不是、不是!”,便三步並作兩步的在她們熱情的‘招呼’中進了自家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