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的群山卸下了秋的盛裝,黑灰的本色開始隨著赭黃的退去顯露出來。白楊樹金黃色的葉子也都落了,一片片散落在馬路上,又被過往車輛的側風吹到路邊,層層疊疊簇擁在鏡門下或被小風卷著填進小橋邊的溝渠裡。
過節的些許溫熱還沒有過去,依舊有懷揣著幾塊兒月餅來坐街的,這些人多半晌午都懶得回家,一塊月餅掰開了幾個人嘗嘗,自己啃上一個再往鏡門裡舀一瓢涼水灌下肚去,或三五成群擺弄牌片子,或歪倒在背風牆下眯上一小覺。從這會兒開始,一直到明年草牙子泛綠,整個冬季裡,男人們除了偶爾要到山裡去臥上幾背子柴火外,一直就都聚集在一起侃大山曬太陽,享受農閑的快樂時光。
懶漢攤兒上的主角已經由白小琴變回了真正的領袖林喜盛,他又回到了這個評判是非曲直的輿論中心。
林喜盛彎腰拾起一片葉子在手裡端詳了一眼放進嘴裡叼著,咂摸著葉片特有的苦腥味兒,目光直直的望著遠方。
遠處、幾個姑娘踏著金黃的葉片忙碌著。陽光從稀疏的樹葉間投下一個個光柱,成片的光點子照在落葉上,照在朵兒和幾個妹妹身上。
朵兒正用耙子把樹葉子簍在一起;白梅掙著口袋張著口,白蘭抱著樹葉子往裡灌著;白竹則手裡拿了一把牛筋兒了的葉柄貓腰還在滿世界挑選著最好的;最小的白菊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盯著幾個姐姐看著,坐在那裡撿著相中鮮豔的也抓了一把,又把最水靈的塞進嘴裡嚼了幾下後,鄒著眉頭一副苦瓜臉扁著嘴連湯帶水一起往外吐著。
白梅和白蘭裝好了口袋,扎緊了口。白朵兒牽著牛過來,和兩個妹妹一起把口袋抬到牛身上,又抱起白菊姐兒幾個往家走。路過鏡門下的時候,幾個妹妹爭先恐後的喊著:“舅舅!舅舅!”
林喜盛起身,緊走幾步過來,順手扶在口袋上邊走邊跟外甥女說話,隨著腳下的沙沙聲,跟著五個姑娘一頭牛往後街裡走來了。
邊走林喜盛腦海裡邊浮現著著妹子一家的破爛生活——這麽些年了,想起把妹子嫁給白大懶他就痛恨加後悔。
白大懶,原名叫白見喜、也就是白朵兒父親,人長得儀表堂堂,可因當年是鏡門下第一大懶漢得了這麽個名號。林喜盛妹子張雪蓮非要嫁給他的時候,他這個當大哥的是一萬個不同意,可男歡女愛這種事是世間最說不清楚也最不好擺弄的東西,別說一個當大哥的林喜盛,就是皇上老子也經常玩兒不轉。雪蓮上吊、跳河、吃老鼠藥全玩兒遍了之後,萬般無奈下當哥的隻好幫著在大懶他祖上留下的大場院裡蓋了三間房,白白胖胖的白見喜正式成了他妹夫。
雪蓮如願以償之後,本想著該跟著丈夫過幸福生活了,可萬萬沒想到好日子沒過幾天,一表人才的白見喜居然把下地勞動、收拾家務裡裡外外全都扔給了老婆,整日逍遙快活在鏡門下的懶漢攤兒上;又不久,這種懶越演越烈,眼看著地裡的草長勢超過了苗子,本來就底子薄的家,秋後的日子只能靠西北風維持了。
家窮就怕孩子多,可大懶卻對續香火這件事很執著,一連生了四個姑娘仍不罷休,直到老五白菊降生的時候才徹底死了心——原因很簡單,月子裡老婆落下了病,從此下不了炕就別提在生孩子了。林喜盛也勸過無數次,也打過、也罵過,可都不能戒了他坐街的癮。生產隊吃大鍋飯,你窮我也窮還勉強過的去,包產到戶分開地後,眼看著家家戶戶都好過吃飽飯了,
唯有他白大懶一家卻因為改革開放挨了餓,成了龍珠峪數一數二的破爛戶。 再往後,大懶看著閨女一個個長大,一群孩子張著嘴吃飯不說還得伸手要書本錢。形式所迫,這個白胖的懶漢決定要奮發圖強的時候,卻得了糖尿病,重活累活都乾不了了。至此,龍珠峪的頭號懶漢開始瘦下來,直到瘦成了今天的皮包骨。
身為一攤之主林喜盛,從來不對坐街的人說什麽——這個聰明人知道,這群人要是都勤快起來他這個大王就成光杆司令了。他的這個規矩也有例外,那就是自己的兒子林小滿和妹夫白大懶。可在這兩個人身上,他用的心思也是最失敗的。
林喜盛想著妹夫白大懶,轉頭挨個端詳著身邊的姐兒五個,抬頭看了眼外來戶崔建國整齊的大院落拐進了妹子破爛的家門。
院子裡,林喜盛當年幫著蓋的房子已經年久失修一片破爛,土牆上成片的牆皮已經脫落,露出被雨水衝刷的層次不齊的土坯;房頂上長滿了厚厚的茅草,彎彎曲曲的房簷上許多滴水瓦片不知了去向,像極了房後崔老太爺子滿口的豁牙。椽子外露在黃土裡連同黢黑的窗戶像是被馬尿泡過一片黑褐色,幾根柱子上也滿是雨水衝過留下的泥漿痕跡。
衣衫襤褸的大懶白見喜有氣無力的掃著院子,看大舅哥跟著幾個閨女一起進門,趕緊迎著進屋。
空空蕩蕩的外屋,迎面兩節紅櫃旁堆著幾個乾柴,靠窗戶堆著幾筐乾牛糞。裡屋只有一個碗櫃和一盤大炕,彌漫著一股燒牛糞的味道。土炕上,張雪蓮半閉著眼睛躺在炕頭上。正因為她長年躺著,灶裡的牛糞才需要常年著著以保證土炕的溫度。她嘴裡依舊不停地念叨著該死的丈夫沒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
白朵兒進門,把白菊放在炕上自己打水洗臉。白菊習慣性的爬過去依偎在母親身邊。
林喜盛向白菊笑了笑轉身坐在了妹子一旁。
雪蓮停止了念叨,伸出耷拉著松皮的胳膊搭在大哥腿上,乾癟滿是青筋的手垂下來無力的握住了他的手。
“身上沒啥不得勁的吧?”林喜盛握住妹子的手問。
“不得勁慣了,也不知道得勁是啥滋味了!我沒啥,孩子心裡不痛快!”她點了下頭示意她說的是地下的閨女朵兒。
“孩子們的事情咱們不用跟著摻和。凡事都有定數,操心也沒用。”
林喜盛勸解著妹子,透過窗戶望著院兒裡的白蘭和白竹,兩個人手裡拿著牛筋的葉柄扯著膀子在玩“扳鉤牙”。
“村民們注意啦,沒交農業稅的戶:林喜來、白見喜.、張.....以上這些戶趕緊到村部來啊,下午鎮裡來檢查。還有個事兒,鎮裡推廣葡萄新品種三四年了,鄉裡技術員跑不過來,要在咱村兒招一個到縣裡培訓去,想來的大隊報名啊,有願意去的快來報名啊!......”崔建國半侉嘶啞的嗓音在喇叭裡喊著。
白朵兒擦著臉的毛巾停了下來,轉身胳膊肘拄著碗櫃手托著臉聽著。
白見喜聽著喇叭裡自己的名字頭皮跟著發緊起來,哆哆嗦的端著茶水碗過來放在了大舅哥身邊說:“哥!你喝水。哎!本來家裡就亂,該來的終究還是又來了,年年就是這時候發愁。”
說完又轉頭對閨女說:“別天天傻哦乎的了, 這幾天的樣兒當爹的沒好意思說。林樹生整天想的念書要去城裡,我看他將來也不是龍珠峪的人。他真出去了,那外頭的世界是啥樣,堡裡是啥樣,那時候......哎!你要真對他不死心,我看這培訓是個好機會!懂吧?當著你舅舅沒外人,有啥我說啥!”
白見喜說完,把目光遞給了大舅哥。
林喜盛看外甥女沒吭聲,接著小舅子的話題說:“那些年生產隊大鍋飯加上老品種產量低,葡萄發展不起來。聽說,這會兒米鋪一帶的葡萄已經成了氣候,咱這白馬河畔也該有個變化了。這會兒有政府大力支持,搞來新品種、提倡科學種植,我看這葡萄有希望了!你從小就對葡萄有靈性,要是再能去學習,將來弄好了那可比種莊稼強百倍,不比念大學差!只是這堡裡加上林樹生又回來個林樹民,你們好幾個高中生!我看先報上名再說!”
白見喜接過來又說:“你舅說的對。咱這礫城葡萄可有歷史了,聽你老爺爺一輩兒的講,從元朝就開始有了。這白馬葡萄歷史最長,歷朝歷代都是朝廷的貢品。口感清脆、含糖量高,用小刀切成片兒都不帶流汁兒的;更獨特可貴的是,這葡萄有一股獨特的清香味兒,別處的比不了啊!咱家院裡的老葡萄樹就有歷史了。前些年鬧運動,那是砍了一茬又長上來新的,看看現在多粗。老人們說,那根是‘百年的根!’”白見喜邊說便望著地上的閨女。
白朵兒沒吱聲,抬胳膊把垂肩的秀發攏在胸前轉身出了家門,徑直往鏡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