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國被哄笑聲在屁股後頭趕著,跑跑顛顛的從後街拐出來,追著鎮長明國汪一頭扎進了大隊部。
大隊部院裡,朝南一排瓦房辦公,坐北是村子裡最高的建築大戲台。這戲台子,除了過年過節承載懲惡揚善的大戲,剩下的時光就是整日的張著黑洞洞的大嘴巴監督著屋裡小炕兒上的一班人馬。
此時,戲台前栓滿了牲口,拉的滿院子的牛糞、馬糞和驢糞,招來了黑豆大小的蒼蠅四處亂飛著。有聰明的蠅子循著菜香鑽進屋裡,先是落在村長常年累月大煙囪般熏得發黑的屋頂上、牆上,觀察著屋裡的動靜和擺著滿桌子飄香的酒菜。
小琴早已把滿桌子酒肉辦好了,可讓林樹民唱的一出兒戲徹底粉碎了當初和崔建國定好的計劃,更是掃了眼前原本應該熱鬧的酒興——明國汪來檢查工作是事先通知了的,崔建國便馬上動作進行謀劃安排——根據堡裡的情況,找出個合適的典型還真不是個容易的事兒——林家和張家兩大家族裡是不能下手的,只能在雜姓的人家裡挑一個,崔建國和林春雨、小琴幾個骨乾一再商量後,鎖定了破衣爛衫拉扯著一群孩子過活的白大懶家。查底子,他家兩年沒交了;論背景,他在村裡沒有任何的話語權,唯一欠妥的是他的大舅哥林喜盛,可按照多年的經驗判斷,攤兒主一向是不會正面摻和這些事情的。當了白家半輩子鄰居,崔建國和小琴分析透了這個窩囊的連個響屁都沒有的男人,可千般算計萬萬沒想到窮極了的白見喜拿牛當了命根子一樣的敢反抗!半路又殺出林樹民個楞頭小子壞了全盤計劃。
耷拉著腦袋坐在飯桌前的崔建國,煮熟了一樣的臉皮上陪著生硬的笑,心裡懊惱的恨不得再抽自己兩個嘴巴子。
鎮長明國汪同樣沉著臉坐在一旁。
滿屋子的人也都耷拉著腦袋,大眼瞪小眼的聲都不敢啃一下。倒是那些秋後倔強生存下來的蒼蠅看出了門道,天不怕地不怕循著菜香味兒開始盤旋,又直接落在了鎮長面前的菜裡、碗裡;有更不長眼的家夥索性直接落在了崔建國的酒杯裡,有滋有味的享受著生命裡最後的晚餐。
小琴邊指揮廚子上菜,邊拿著蒼蠅拍子滿世界追著、打著——平時八面玲瓏的她,憑借著自己年輕和三分姿色,上邊來的領導總是多少能有點面子。她想打破這沉默已久的僵局,便過來端起了酒杯,想替村長解個圍。
還沒等她說話,“啪!”的一聲,村長崔建國脆脆的一巴掌,把那隻落錯了位置的瞎蒼蠅打癟在了明國汪耳朵上,把個明國旺耳朵頓時打的紅紅的,傻傻的愣在了那裡。
屋子裡的人,瞬時驚的目瞪口呆。又立刻都把目光聚集到了鎮長的反應上。
“打得好!你這一巴掌咱倆算是扯平了,是不是在你崔建國心裡也想再去打那兩個愣頭小子一巴掌?我既然給他們上過課,今兒就也給你們上一課。你們睜開眼看看這滿院子的牛馬,滿院子的屎和蠅子;再看看這滿桌子的肉和菜,這酒我們能喝出香味兒來嗎?咱們縣出過多少烈士你們知道嗎?要是烈士在天有靈看到我們這樣乾,會怎樣想?他們用鮮血、用生命換來的新中國,就讓我們這麽糟蹋嗎?他們要知道解放幾十年了,現在堡裡還這麽窮、這麽苦會怎麽想?我們這些當幹部的還有臉圍在一起吃這飯?吃這肉?”
說完,他抬起大手“啪”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
屋子裡的人開始低頭盯著自己的腳,
個個都只露著長長的脖頸子和後腦杓給鎮長看。這麽多年了,就連六零年村裡餓死人的那時候,鄉幹部來也是有吃有喝的!他們還是頭一回看著酒肉伺候的鄉幹部露出這副“嘴臉”,就因為這耳朵上的一巴掌?他們的心裡是如理如何也轉不過彎兒來的。 此時的崔建國簡直更不知道兩隻手往哪兒放了。心裡一直在罵早晨起來沒有看黃歷!他不停的甩著手搖著肥大的腦袋滿臉賠笑又不知道該怎麽往下接這一巴掌,動作要是拍成電影一定是再滑稽不過的。
他索性指著林春雨吼道:“你這他媽怎麽弄得這麽多蒼蠅飛進來?看這事辦的,怎麽搞的?快去處理,快處理!書記老劉跑到這會兒也沒影,小琴再去他家看看!”
林春雨一臉委屈的拿起蒼蠅拍子剛要出屋,又轉身對著幾個手下喊:“你們幾個還愣著幹啥?”
在坐的幾個人馬上領會到了領導的意思,剛要起身,又被明國汪按住了。
他接著說:“你們都給我坐下,我的課還沒上完。你們有趕蒼蠅的時間多去看看白見喜家的糧食缸,去看看他家缸裡有多少糧食!你們看看白見喜除了一節破碗櫃和一口鍋還要一堆牛糞還有啥?我看著都心酸!我們這要喝的哪裡是酒?這是他們的血!告訴你們,我站在林樹民、林樹生講台上的時候的確就是那麽講的!可現在我們在幹啥?今兒讓這倆‘楞頭小子’倒給我上了一課!他‘那一巴掌’比你崔老大的狠多了。你崔老村長要有本事,多在葡萄上下下功夫,你有本事讓這村子富起來!難道,那時候我們還會在這裡吃蒼蠅嗎?”
你們看看白見喜老婆是多麽怕當官的,多麽怕我們!我明國汪是誰?一個小小的鎮長而已;你們又是誰?哪個給我說說?是多大的官?整天說我們是老百姓的公仆,可我們這些公仆是怎麽當的?心裡到底裝著啥?開放十幾年了,要我看呀,這春風刮不到的地方就難免會留下舊的灰塵,我們龍珠峪就是這春風刮不到的地方!依我看,再好的春風也刮不透你們這些戴了舊思想防護罩的腦袋。解放思想吧!讓農民實實在在的富裕起來;讓農民真真正正脫了貧,才是我們領導幹部切實該乾的事兒啊!”
他說罷環顧了下四周,又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
這“啪”的一聲,讓全屋的人頭低的更厲害了。
明國汪掃視著每個人的頭頂歎了口氣喊道:“都把腦袋瓜子給我抬起來!改革開放不需要把腦袋扎在褲襠裡的領導幹部。我當鎮長沒多久,也沒你們這些‘經驗’!但並不代表我是瞎子、是聾子。當老師我監考習慣了,你們心裡想的啥我不知道?為啥選了白朵兒家我不知道?這次就是來看看你們每個村的工作方式,沒想到啊,真是沒想到!只要我明國汪乾一天,就要為老百姓著想一天!要不,我還不如戲台口上栓著的那頭驢!這次來你們龍珠峪,啥我都體驗到了!話又說回來,我們這裡地理位置特殊、思想意識落後,想富起來不容易這我知道,你老崔當個帶頭人也不容易我也知道。依我看,根本的還是舊思想在作怪,來了領導就是酒肉伺候, 也不知道你們哪裡來的酒菜錢?你們沒了錢就砍樹對吧?這樹要是砍光了、山禿了風沙會更大,都會刮到BJ城裡去。往後,誰砍的誰得給我補回來。再說回來,要是村裡老百姓都富起來了、我們這個貧困縣的帽子摘了,養了雞下了蛋舍得自己吃了;養了豬宰了肉舍得自己吃的時候;他們都能吃上我們眼前這樣飯菜的時候,國家還發愁收稅嗎?也許,那時候國家富裕了,農業稅早就不存在了!走了,一會兒你們都去看看鏡門下那張讓我們臉紅的大喜報。白朵兒家不許你們再為難,林樹民哥倆更不許你們為難,將來我們大山窩子裡就需要這樣有膽識有文化的年輕人。我上任時,計劃用十年改變頭道川的窮面貌,看來不容易啊,這將是一場持久戰,需要我們幾代人首先是領導幹部的不懈努力。當然,假設我這樣的杠頭能在這個位置上乾下去的話。我堅信,龍珠峪有這樣一批思想正,敢於直面問題、敢於擔當的年輕人在不斷深化改革的好政策下,一定能把這個窮帽子摘掉。早晨還一個勁的喇叭裡宣傳種葡萄,宣傳綠色經濟,這是我們縣乃至地區從上至下的發展規劃,希望咱們龍珠峪能把這個綠色產業做出個樣子來,做成全鎮、全縣的樣板。那時候,我明國旺陪你們痛痛快快的喝上他三天三宿!那種酒,就是讓老子喝死了,就是你們個個的再給我明國汪幾個耳刮子,這一任鎮長也算是沒白當!”
明國旺說完,出屋直走到院門口頭也沒回的騎著車子走了,把滿桌子的酒菜、蒼蠅和滿院子的牲口留給了村長崔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