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樹民出了白朵兒家破爛的門樓,低頭隨著看熱鬧的人群往家走,想著到家怎麽應對父親這一關。
他拐上前街沒走幾步,迎面跑來了林春雨,到跟前豎著大拇指慌張的說:“二少,你牛啊!確實牛!可你闖禍啦傻子!扯呼吧,要不我看不好鬧呀。大隊裡,鎮長,就是你那老師正在拍桌子罵街,還讓崔建國也給打了一個耳刮子。不說了,你的事兒鬧大了,鎮長發這麽大脾氣不抓你才怪。趕緊的啊!堡裡肯定是待不住了,我回去了啊,酒桌上還亂著呢,趕緊的啊!扯呼,聽著沒有。”
春雨說完轉身一路小跑著返回了大隊部。
樹民楞在了馬路上。正猶豫時,一張貼在背風牆上的大紅紙映入了眼簾——不能不說林喜盛的動作之快。樹民望了眼那紅紅的在太陽下放著光芒的紙片子,抬腳繼續往家走。
“懶漢們”已經陸續回到了鏡門下的陣地上,此時沒有人玩牌、也沒有人開玩笑。他們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鎮長進了大隊部,這會兒又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林樹民走進了鏡門裡。
樹民剛前腳邁進門檻,便看著母親焦急的等在門裡,看他進來,渾身哆嗦成一團。
樹民媽早就廁所跑了好幾回,說話都不利索了:“完了,這下可完蛋了,兒啊!就等著人家來抓你吧!沒事兒你管那閑事幹啥?這幾天崔老大本來就看咱家不順眼。你噠好說賴說的往下壓,你是不識死活的還非再往槍口上撞。哎!這可完了,這可怎辦呀?都怪可惡的白大懶,人家別的家不說話就他逞能。這下我兒也跟著吃瓜撈,還真讓小琴說對了,白家就是個喪門星......”
看母親這麽一哭一鬧騰,樹民才真的不知道怎麽好了,門口的大紅紙也早在腦海裡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默默的站在那裡。但他隱約感覺不會有什麽大事——自己老師怎麽會來抓他的學生呢?何況自己本來說的就沒錯,老師在講台上就是那麽講的。
樹民媽看兒子不表態,甩了把鼻涕繼續說:“要是前些年,早就直接關起來當牲口使喚了,沒準套上讓你拉磨去了。我看你跑吧!對,趕緊跑了吧!”
“媽!不是那個年代了。看你說的!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前年明老師還給我們上課講道理,今年他當了鎮長就能胡來了?你別怕!我看他的一巴掌打得好,他大爺的崔建國歪著的肉頭是該有人給他正正了!”
“混蛋小子,書念傻了?兒啊!太冒失了!那一巴掌只不過是‘表面文章’,你們念書的人不懂?走!跟噠去給鎮長磕頭去!早點兒去就是自首!罪過輕點,走!”跑顛顛進來的林玉樓說著話,一把扯著樹民的手就往外走。
樹民被父親扯著剛出門,青石上的林喜盛站了起來,一把拽住林玉樓說:“你幹啥去?”
“幹啥去?在你妹子家惹的禍你不知道?這幾天我緊說要萬般小心,沒想到,哎!給人家官老爺磕頭認罪去吧!”玉樓說著話的時候,嘴唇也有些發抖了。
鏡門下一群評論家也改變了話題,剛才還在議論挨打的崔建國,瞬間就改成了林家的智囊團,你一言我一語搶著說:“哎!二小子往日裡腦子挺靈光的,怎就乾出這事兒來了”;“可算完了!快去吧!堡子裡哪有過這樣的事兒?要是前些年,人早就捉走了,快去吧!去吧......”;“去了還不是羊送到了狼嘴裡?跑吧”;“也對,那跑了吧!......”
譴責、憐憫、主張逃跑的議論聲中,
林玉樓猶豫起來——可他萬萬不會想到,隊部裡正唱這一出和所有人的預料正好相反的一出“大戲”。 不多時,明國汪從大隊部院裡出來,抬頭瞟了眼鏡門下的大紅喜報,向鏡門這邊點了點頭又揮了揮手騙腿蹬著車子走了。
文化中心一片死寂,瞬間又在這個大幹部的背影越來越小中竊竊私語起來。
他們把膽怯的眼神從消失了的鎮長身上轉移到玉樓父子和攤兒主身上。剛才還勸說著樹民逃跑的灰色心情,似乎隨著鎮長的微笑和大手一揮全都抹去了。平時侃侃而談的他們,今兒卻沒有人馬上發表演講——此時此刻,這些演說家卻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一群人的議論聲中,樹生從院裡出來站在了樹民旁邊。
崔建國和林春雨幾個在鎮長屁股後頭跟出來,傻怔怔的站著,像極了一根根呆呆的電線杆子。
崔建國的心複雜極了——這個幹了大半輩子的村長大人,感覺像是把腦袋放在碾盤上讓碾軲轆壓過一樣劇痛,社會前進的浪頭劈頭蓋臉洗涮的他沒了任何顏面。從包產到戶分開地那一天開始,他就感覺自己成了擺設——用他自己的話說,除了計劃生育、收收農業稅以外,到鄉裡開會都少了。每年就單等著收農業稅的時候才能施展他的才華,可今年卻落了這麽個下場。哎!該是收手的時候了!從未有過的失落感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望著對面膽怯的林家父子和蜷縮在大青石上大氣不敢啃一下的人群,搖了搖頭。
鏡門下的人們也正齊刷刷的望著他,望著這個管了自己幾十年的老村長。
突然,崔建國蹲下身子,睜著兩隻大牛眼歇斯底裡的向這邊的人群罵道:“什麽世道啊?這破山溝,八山一水一分田,你們看看溝道兩邊禿頭不長毛的石頭山,再看看這川道裡能有幾畝水澆田?天旱了,我領著你們張爺廟求雨;發大水,我帶著你們連夜守著堡子,玉芬她媽要不是那年跟著老子護壩,也不會被大水衝走!我閨女也不會沒了媽。原來都一樣吃窩頭,全堡裡都穿著一樣露屁股的褲子,想著法兒的把自己變得最窮。現在了,都恨我?這窮了也來怪我?老子為了這個村乾的還少嗎?一年一季粗糧靠天收,辛苦一年,賴地裡的玉米棒子還沒孩子小雞粗,又想著發財致富了?做夢吧!還扯淡的想鬧葡萄了?多少年了,你們見過堡裡哪個是種葡萄吃飽飯的?酒肉伺候著都不行,那你讓老子還怎地?老子又不是孫猴子,一撮猴毛吹一下就能扒下身上這張窮皮?老子就不信,這麽多任鎮長走馬燈似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你一個臭老九能讓龍珠峪白面大米敞開了吃?老子拿了一輩子鋤頭把子,還不如鏡門裡兩個愣頭青?幾個高中生就能反了天?退回十幾年堡裡就有高中生,老子也沒見過他有個啥出息!”
他說完,一隻手捂著肋條,肥胖的身子側傾著望著明國汪遠去的方向,另一隻手褲腰帶上抽出大煙鍋子,塞進當啷著的煙荷包裡按滿了煙點上,又塞進肥厚的兩片子嘴唇裡吧嗒吧嗒的抽起來,濃濃的煙霧在幾個人頭頂上蔓延著。
林喜盛聽村長提到了刺耳的高中生一詞,知道是在旁敲側擊的數落兒子小滿,一股火兒上來想爆發的時候,話又隨著一口唾沫唾在了馬路上,抿了下嘴唇走過去蹲下身子,撅著屁股面對著跟崔建國拉話兒。
崔建國並不理張喜盛的話茬,抬頭望了一眼小境門,抬腳把煙鍋子在鞋底上磕打了幾下,滿肚子的火氣又都往這邊兒撒了過來:“林玉樓你聽著,多少年了咱兩家井水不犯河水。自從前段時間玉芬的事開始就不太平了。今兒咱倆念叨念叨。這一,你要說那些年胡鬧有我,這沒假。可你爹的殘廢跟我沒關系,那是六六年吧?那時我才剛跟我爹在堡裡落腳,還是個小嘍囉;二呢,村裡的大廟是我拆的,你家鏡門的雕花馬頭也是我毀的,鏡門旁的葡萄樹是我砍的,這也沒假。大搞農業合作社的時候,怪隻怪你家成分不好不招待見,油坊歸了公你還沒少遭罪,這還真和我有關系。今兒,憑良心說,你們站街的也聽聽,你們見過我往家多拿過一顆公家糧食嗎?我知道你們都背後罵我,都說原來的壞事是老子自己乾的,咱們憑良心想想,老子幹了多半輩子村長,你們說老子錯在哪兒啦?”
崔建國歎了口氣,又把煙鍋子裝滿點著,吧嗒了一口“咳咳卡卡”的咳嗽了一會兒接著說:“今兒,農業稅的事兒,和原來的事兒一樣,誰都扛不住。只要我這村長當一天,你們就得照樣交。老子家也沒余糧,不還得頭一個交?讓你們大夥兒說,今兒這事兒,愛你林樹民個屁事啊?村裡的這攤子破事,光在大喇叭裡講道理、放空炮行得通嗎?你們主動交過的又有幾個?咱今兒也把話說透了,我也不傻!都他大爺的是窮鬧的!”
鏡門下的人們嘴都張的大大的,賭徒手裡的牌片子攥撚成了紙團子。多少年了,也沒見過村長大人說過這麽委屈的話。
崔建國接著說:“玉樓,咱倆把良心掏出來說話,我崔老大比你大半個甲子吧?我來堡裡還是你爹收留的我,這我沒有忘、也不能忘、更忘不掉!這麽些分開隊吃飽了肚皮,要再往前發展的話,恐怕得你林家二小子來給龍珠峪掌舵了。林二少,他比我當年猛啊!他是龍珠峪在我眼闊裡最牛逼的人物了。你們所有人還被瞪眼,還別不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風火火一輩子呀,真讓人想不通。長江後浪推前浪,你們心裡的王八蛋崔老大老了,不幹了!老子乾不了行吧?從今往後,你們別再叫我村長了,老子的名字叫崔建國!”
整個前街裡靜靜的,從來沒這麽靜過。崔建國語重心長的端著煙鍋子訴苦,他身後的林春雨臉上卻露出了些許笑意,但馬上又消失了。
崔建國當然並沒長後眼,也不清楚身後的事情。他繼續說:“話兒都給你說明白了,我是掏心窩子說的。古書上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這雖然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可是我在這個位子上生命結束了,也算是一種死吧。這些屁話就當我帶你們幹了這幾十年的結束語吧!你們天天半死不拉活兒的一群站街的,以後恨不恨我隨你們的便!想致富你們乾去呀,是我崔老大捆住你們的腳脖子啦?玉樓,我知道你是給整怕了,現在為了你兒子,舍著老臉才來求我。想來給鎮長磕頭啦?還磕個蛋呀?不過,你不用害怕,鎮長是你兒子老師,臨走的時候留下了話兒,不讓為難他。我倒要看看你這倆‘愣頭青’兒子會有什麽出息?喜盛你也回吧,沒事了,沒事了。”
崔建國說完,抬屁股呼啦呼啦土,更沒理身後的隨從和面前蹲著的林喜盛,低著頭往後街自己家走去——遠遠望去,他走路的姿勢是那樣的疲憊,是那樣的孤獨——這個幹了大半輩子村長的農民,就這樣用這種方式向他的“臣民們”告別了!
多少年了,村長開會也沒這麽語重心長的說過話。今兒的懶漢攤兒上沒人起哄,一個都沒有。大夥兒大眼瞪小眼兒的你看看我、我看看手裡的牌,熱鬧了幾輩子的文化中心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