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龍珠峪,白見喜家搶牛這件事不亞於二戰時期島國廣島上空投下的原子彈,威力巨大的衝擊波讓故事的細節在村莊每一個角落裡飄蕩著。
鏡門下的人們忽而相互“咬著耳朵”、忽而又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著——統一了口徑似的嘴裡全成了白家、林家還有崔家那攤子爛事情。討論從最初樹生和玉芬的事情轉入到了政治話題上,村長成了焦點中的焦點。
幾天后,當大討論升級為不再是單純的民事矛盾的時候,村長便被口頭兒上拉出來接受了審判——是他閹割了龍珠峪的文化;是他束縛了堡子的發展;是他真的該被替代了......準確的說,這種批判不光是在鏡門外,是整個村子的角角落落裡都在進行著。
一場鬧劇之後,龍珠峪陷入了批判與被批判的漩渦,同時也因崔建國暫時缺席村部陷入了無“組織”狀態。這種狀態對於堡裡的大多數人是不疼不癢的,也有一部分是不願看到的,還有幾個人是盼望已久的——這幾個人裡,首當其衝的就是村會計林春雨了。
這幾天,春雨有事沒事在分析當前的局勢,分析著自己的對手和還有老村長可能的走向。他已經試著去過一次崔建國家了,他是打著去安慰的旗號踏進他家門的。崔建國接過他買的一條煙放在炕上後,用一大堆不著邊際的牢騷話把他打發了。他懊惱的出門在院牆上狠狠的唾了口唾沫,以此作為撇下那條煙的回報。他這樣做了之後,轉身又笑了笑——雖是損失了一條煙,可也算是有收獲沒白來,那就是確定他崔建國肯定是不幹了,這點兒他是掌握了最最先知的一手資料的。
既然崔建國不幹了,那下來的競爭對手就是小琴,還有治保主任張大慶和書記張大寨?小琴即使想往前扒拉扒拉前程,但她畢竟是個女人,暫且無關緊要;張大慶這個張家的半個領導人,已經在堡裡淪落為治保主任,也應該沒什麽障礙。書記張大寨雖是張家領導人裡的另一半,但他一向是個和事老、不願管閑事,心慈面軟不是個當一把手的材料。那,要再有的話,就是......他靠在小琴家山牆上琢磨著,在圈子裡挨個扒拉著......突然,他腦子裡浮現出了林樹民的身影。林二爺?對呀!這個連鎮長都敢頂撞的林家二少爺,或許才是接下來最危險的對手。這麽想著,他決定得去摸摸這個愣頭青的底。
他的腦子裡剛這麽一想,一旁的門“吱扭”一聲開了。小琴探頭出來,但馬上又縮了回去,隨著又“吱扭”一聲有把門關上了。實際上,還沒等第二聲關門聲響起,春雨已經轉身,大踏步的往家裡走去。
他進了自家屋門,把去年過年買的藍色四兜外套從櫃子裡拉出來,鋪在炕上端詳了一下套在了身上,又拿起鞋刷子在燈芯絨布鞋上刷了幾下子後,炕沿上扯過帽子在一隻手裡摔打了幾下戴上走到穿衣鏡前端詳了一下,學著老村長的樣子挺了挺乾癟的小肚子後出了門。
正如他所料,林樹民正蜷著一條腿坐在大青石上,胳膊肘拄在大腿上手腕子抵住腮幫子在發呆。外人看來,這個年輕後生現在的形象簡直就是個大英雄,可他自己或者說在鏡門裡卻是個罪人一般的角色。父母親和大哥一起盤坐在飯桌前數落的他半碗飯沒吃完便出來了。這麽看,這個英雄的心是煩惱的,簡直是煩透啦!可跟誰說呢?有誰能夠理解一個冒失鬼英雄的內心世界呢?他凝望著遠方微風中光禿禿晃動的白楊樹,
腦子裡翻來覆去的想著事情的經過。 “林二爺!想媳婦兒呢?”
林春雨過來坐在了一旁,嘴裡洋洋嗚嗚的來了一句。
“那是你們老槍杆子天天琢磨的!我還沒跟你們入夥兒呢。”
林樹民回敬了一句。
“嗨!天天堡裡人都在誇你是個英雄,你看看你愁眉苦臉的相,不般配!”
“這你就不懂了,英雄的外在實際上是給別人看的。他自身的委屈有誰知道?哎,麻煩死了!”
“麻煩啥?說點兒正經的哎,我看老崔是真的不乾啦!這個村長位置呀,非你莫屬啊!有啥想法念叨念叨?”
林春雨說罷,翻著兩隻小眼睛斜視著林樹民的感應,他是想從他哪怕是輕微的眨眼間捕捉到這個愣頭小子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林樹民把腿放下來,兩手交叉著放在小腹上說:“我現在是家裡的罪人,哪有心思琢磨這個。不感興趣!”
“真不感興趣?我看這會兒全堡裡就你最合適了!”
“上回不是說了嗎?我這會兒的任務是把鏡門裡的經濟搞上去,這是十五那天跟我噠我媽面前吹了牛的。當官兒我不適合不在行,我要是當了官兒,就我這脾氣,鏡門裡還不成了一鍋豆腐腦?你當吧,堡裡的情況你最熟悉,幾十號弟兄又都聽你的。你要能把堡裡鬧好了的話,別說說媳婦,啥都有了!”
春雨聽樹民這麽一說,兩隻眼睛裡冒出了從未有過的光芒,說是孫猴子剛從煉丹爐裡剛出來時那兩道金光有點兒誇張,但絕對是他平生以來看這個世界最五彩斑斕、顏色最燦爛的一次。啊!偉大的世界,一切皆美好,萬物皆有靈;阿彌陀佛偉大的龍珠峪!阿彌陀佛偉大的松塔梁、偉大的老張爺!偉大的林樹民不乾這個差事,就保佑我林春雨順利當上村長吧!.......這麽想著,他嘴角上不自禁的露著抑製不住的微笑,趕緊又用手使勁兒捂著嘴把嘴角往下扯了幾下,但放開手的刹那又翹得更高了。
林樹民一旁看著他的表演心裡好笑。以他來看怎麽不懂得面前這個瘦小個子的心呢?瞅著春雨滿臉的笑容,現在他理解了剛才他的一通恭維的問話的用意。哎!真是應了那天喝酒時他說的話了,水很深啊!可水再深,也是在自己的心裡深,與不想淌水的人無乾啊!
“放心吧,咱哥們兒說了就算,我不摻和大隊裡的事兒!可醜話說在前頭,你當了村長可別胡來,大寨叔啥都不管,將來還是你一把抓,別跟我鏡門裡過不去!”樹民重申了自己的立場。
“二爺說的啥話?咱倆誰跟誰,放心吧。還有個事兒我跟你說,既然你不當幹部,你不是要搞經濟嗎?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榨油吧!”
“榨油?玉芬姐榨油我也榨油?我哥鬧得一出戲人家玉芬二話沒說,我這會兒跟她對著乾?你這人淨出餿主意!虧得老崔帶了你這麽些年,真是,哎!”樹民馬上否定了他的提議。
“嗨!沒說清楚。我是說機榨油!不是跟她一樣的工藝,是機器榨油。夜裡個攤兒上剛傳開,張大寨壩上他大姨子家回來說的,已經嚷嚷的沸沸揚揚的了,可誰都不敢下手。你還不知道咧?我跟你說啊,要是你能把這個鬧成功了,那可就是龍珠峪頭一份啦!別說他崔建國,就是五個崔建國綁一起也頂不住你一個林樹民啦。那時候,龍珠峪首富!那是啥勁頭兒?還愁娶媳婦兒?啥都不愁了!”
“三句半不離本行,都成口頭禪了,職業病啦你們?”林樹民笑著說。
“嗨!別打岔,跟你說真的呢!到時候我搞政治你搞經濟,咱倆的關系還能差了你的?你想想啊。別怨我天天把說媳婦兒掛到嘴上,你是沒到時候咧,到時候跟你說,眼兒綠了看著母豬都有衝動的欲望,看見電線杆子都他媽有感覺,更別說看見禦姐兒圓乎乎豐滿的後墩啦!可惜料了!讓你哥給耽誤啦!好幾年了我就琢磨,哎!真他媽人比人氣死人呀!我恨你哥!他要是考不上我跟你說樹民,哎!就等的跟我們入夥兒吧!到時候看我怎收拾他!說起這事就耳朵兒眼兒裡冒火!”
“哈哈哈,都快當村長的人了,聽聽你說的話!聊起女人來,口瘡都跟著笑開了花似的。哎!龍珠峪可悲呀,打跑了個要飯的,下一任居然是你這麽個貨。看看你們這幫人裡頭,不光是有跟你一樣土匪似的,也有老實的,有更老實的窩囊了的,更有自卑的不敢見女人的,有見了女人兩個眼珠子瞪得二尺長快掉出來跟人家屁股後頭追到家門口的。哎!看看今兒你這打扮兒,能說心裡沒個準備?啥也別說,你那天說的老幫菜佔著茅坑不拉屎啊,你上來總的有個想法吧?我老師講過脫貧,可我們這深山大溝裡拿啥脫貧?那啥讓你這杆子弟兄娶上媳婦兒?要是單純意義上的當官兒過癮,撈個肚兒圓我看沒啥意思!還不如趕上驢車收點兒粗糧倒賣一下賺錢逍遙自在。”
林春雨聽林樹民說完沉默了。一副長者的氣勢低落了下來,眼角眉梢的笑意也消失了。是啊!當了村長怎麽讓堡裡富裕起來,怎麽脫貧致富?他這幾天僅僅停留在爭權上的思謀開始下探,莫名的開始順著林樹民的思路往上爬。這個感覺在他腦子裡過了一下之後才意識到,面前這個年輕人絕不是大爺林喜盛口中最膽大最冒失那麽簡單,而且這種勇氣之後深藏著一般人不容易洞察的謀略。難道這就是人常說的有勇有謀?他抬頭注視著林樹民小聲說:“沒別人就咱倆說,你覺著我當行嗎?”
林樹民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頓了下說:“我是不善於搞政治,不善於鬥心,累!有那空兒搞搞經濟,當前堡裡缺錢兒。你看啊,娶不上媳婦兒也好, 媳婦兒貴也好,還是娶了媳婦兒厲害也罷,都他媽的是一個字鬧得!”
“窮!”林春雨順口接著答道。
“對啦!說別的都是假的,不管誰當這個頭兒,讓人們過得上好時候才是王道!話又說回來,這會兒不像前幾年了,分開隊各乾各的了。窮,也不全是大隊裡領導的錯,主要也是封閉信息不通,人們膽小沒見識。你當了這個官兒,這窮的叮當響小偷來了都氣哭了的鬼地方。要想把這地方弄富裕了,沒兩把刷子真就是架火上烤鴨子啦!這麽多年你最知道?玉芬她爸容易呀?他也想弄好,可這弄好不是嘴上說說,不是少睡覺帶領大夥兒去耪地能實現的。眼下又來了個明老師、明國汪,你知道原先吃了、喝了、拿了、走了就皆大歡喜了,住大隊部對門兒啥我不知道?可這會兒不行啦,不容易呀!這幾天你還沒看出來?往後糊弄著糊塗著當官兒難啦!你要有思想上那個準備。”
林春雨依舊沉默著,翹起二郎腿伸手把鞋扒掉,手握著光光的腳上來回滑動著,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林樹民一番話的分量把他的腦子填的滿滿的,甚至都有些放不下了。他腦子裡想著那天白家院兒裡的情景,對應著林樹民的話分析著——看來,崔建國抬屁股挪開的這個位子上爬滿了荊棘結滿了蒺藜。自己的屁股夠不夠硬?來時思謀這個位置的單純性開始在他心裡複雜起來。
又坐了好一陣子,春雨才起身,向林樹民微微笑了笑邁著兩條小短腿架著單薄的身子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