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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第25章
  夜幕降臨了,熱鬧了一天的龍珠峪陷入到了無比的黑暗當中。

  白朵兒活了十八歲,一直是在大場院這個窮家裡度過的。似乎堡裡所有的恩怨都跟這裡無緣,再大的旋風都刮不到場院門裡來——原因很簡單,就因為大場院住著玉芬家。眼下的情況變了,從玉芬坐在了林樹生炕頭上,到鎮長在院子裡打走了玉芬他爸......這一連串事情讓安靜了幾十年的大場院熱鬧了起來。

  伺候著一家子吃完飯,她出院站在家門口,看著幾家鄰居牽回牲口從門口經過,心裡是說不出的滋味。

  玉芬尖利的嗓音在對門院裡嚷嚷著。

  小琴一會兒探頭出來望幾眼馬上又縮回去,顯然是想去解勸可又不知啥原因還是退縮了。

  整個大場院彌漫在譴責與同情的氣氛之中,首先是小姑奶奶崔玉芬讓村長的晚飯變成了“搶牛大戰”的炮灰——要平時,朵兒早就去勸玉芬了,可今天她是不能再去登崔家門的高台階兒了——就讓這個厲害出了名的“禦姐兒”好好教訓他爹吧!除去了鎮長,整個龍珠峪或許只有她才是他唯一的克星!朵兒心裡這麽想著,搖著頭轉身進了院兒。

  屋裡的燈光從泛黃的窗戶紙上照出來,落在上演過一出大戲的黃土地上。白見喜瘦弱的影子印在了窗戶上。

  白建喜坐在炕上大笸籮跟前搓著玉米並不停的歎著氣,心裡一口氣憋的臉色跟窗戶紙一樣難看;朵兒媽依舊躺在旁邊不停的用最惡毒的話罵著鄰居崔建國;小閨女一對大眼睛莫名奇妙的望著母親,嘴裡啃著一根煮的翻花兒的老玉米仿佛永遠都吃不飽一樣。

  白見喜看著老婆孩子歎了口氣,停止了手裡的活兒。他哭喪著臉低頭想著整個事件的過程。要說這次“大戰”受傷最嚴重的那就數他這個病秧子了,家裡經歷了這麽一場事情後,他還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更別說吃晚飯了。想著、想著,似乎他的身子又跟著微微顫抖起來——他知道自己在村子裡丟透了臉,沒準兒家家戶戶的都在議論著他呢!這麽些年這個老實人夾著尾巴默默無聞的在大場院裡活著,還是頭一回在這龍珠峪出了這麽一回不光彩的風頭。整個下午到現在,他的腦子裡都在想著這個“好”鄰居,想著他為啥要拿自己當作這個丟臉的典型——七零年他從東北回來的時候,他崔老大已經把自家祖產場院佔去了一半兒,這麽多年沒在家又是特殊的時代他也就沒說啥。往後,自己蓋房子,當然他這個鄰居村長也沒說啥還給傳過一天工;可他崔建國後來翻蓋房子的時候自己那是沒日沒夜的給他傳工。他房前屋後砌牆用的石頭,都是自己在深山大溝的險路上給他拉回來、又起早貪黑的幫他砌好。那時老婆還健康,整天在他家幫著做飯伺候傳工的人們。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怎麽他現在就這麽翻臉不認人——是他那回要把朵兒說給他的副手林春雨,自己沒同意?自己當然不會同意了——林春雨從小就是個土匪一樣的孩子,他爹林喜來只顧著整日裡賭博、耍貧嘴討煙抽,再整幾個小錢兒去懶漢攤兒上喝小酒,當著堡子裡大姑娘小媳婦口無遮攔的說些個不堪入耳的話。林春雨跟了他崔建國之後更是飛揚跋扈沒了邊兒,自己老實巴交的正經閨女怎麽能嫁到他家去丟人現眼呢?可就為了這事,他崔建國也不該就這麽跟自己過不去啊!想著這些他又不停的咳嗽起來。

  白朵兒在院裡聽父親的咳嗽聲趕緊進屋,忙倒了杯水放在炕上,

又替父親捶打著後背。  白見喜看著面前的閨女才忽然想起對門的玉芬,又想到林家老大林樹生。唉!自己真是豬腦子一般啊——這麽簡單的問題擺著,怎麽一下午就沒想透呢?他的眼前一下子明亮了——就是他村長閨女在林家炕上沒下來台,他一個當村長的暗地裡反而嫉恨起自己閨女來了。唉!沒權沒勢的窮人就是好欺負,吃了啞巴虧還連個響屁都不敢放,而且也沒有任何理由說出半個“不”字來。這是多麽精明的算計呀!自己想透了也不能說——不能給孩子們說呀,他知道這個“好”鄰居的閨女跟他那個當爹的不一樣。說出來,可就成了兩個青年姑娘永遠的隔閡了。

  這個愚鈍的莊稼漢,連頭髮根子裡的腦細胞都用上了才分析出了個來龍去脈,也使得他肚子裡更加鼓鼓的憋得難受,胸口裡乾巴刺裂的發疼。他覺得不好,順勢若無其事的掉轉頭順手掏出手絹捂在嘴上,又叉著腿盤在笸籮上,另一隻手把笸籮裡一堆玉米粒往邊上推了推,拿起一根玉米又搓起來。嘴裡問閨女:“你去聽玉芬教訓她爹了?”

  “爸!咱不管他家的事兒。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你的病該治治了!”

  朵兒回答著父親的問話,心疼的看著瘦弱的父親轉了下身子跨在炕沿上撿起蘿筐裡的一根玉米棒子搓著。

  “沒事,沒事的!你老爸死不了!只是......”白見喜的話到嘴邊又趕緊咽了回去——“只是對門玉芬他爸太可恨了!”

  “咱先不想那些。我覺著,這病真是該治治的時候了!”

  朵兒又岔開了話題。

  她知道父親是怕花錢。光靠說,自己肯定是勸不過他的。她知道每一分錢對於現在這個家來說都是那麽的寶貴。一個本分的農民手裡但凡有錢一定會先交到隊上去的——寧願自己病著也會先交了那份農業稅錢;父親是多麽的害怕別人議論他啊!可是,他的破衣兜裡除了債真的啥都沒有了!

  她看著父親前年春節好說歹說才買的藍褂子已經補丁連片,袖口的布絲毛毛乎乎的又磨透了,好幾根線頭子耷拉著,趕緊從炕頭上母親身邊的笸籮裡拿出針線,坐過來拉過父親的胳膊給他縫著。她邊穿針引線便說:“再怎麽樣?病還是要治啊,實在不行把牛賣了吧!再不行,你帶著我們出去掙!”說罷歪頭咬斷了父親袖口上多余的線頭子。

  “掙錢還不是你操心的事情!”

  白見喜說著話抬胳膊看了眼縫好了的衣袖,順勢又張開手絹瞅了一眼手絹上的血趕緊又把手卷收攏起來,瞅著自己心愛的閨女心裡更難受了。他這個窮家裡唯一的男人,現在之所以活著——是有一大群張著嘴要吃飯的孩子;有一個土炕上趴窩的老婆。他不後悔為了要一個男娃生了這一大群閨女,現在看著哪一個都是那麽的喜歡。最起碼說在傳宗接代這個事情上,他是對得起祖宗的——他兩口子真的是盡力了。看著自己奮鬥了大半生才撲騰下的這個破爛的家,他低下了頭——眼下日子的艱苦似乎看不到希望,好不容易收了秋又鬧出這麽一出戲,生氣和失望的情緒在他病怏怏的身體裡蔓延著。他甚至想到偷偷的野地裡了結了自己窩囊的生命——可是他死不起!他還得這樣在身體和思想的雙重折磨下硬撐著。看著兩個已經鑽進了被窩裡打鬧的小閨女;看著面前懂事的朵兒;看著炕上的老婆,他又開始一個勁兒的搗鼓起手裡的玉米棒子——這是他現有最大的本事了。

  朵兒看著燈下父親消瘦枯黃的面容,心裡也跟著難受,跳下地又出了院兒。

  對門玉芬的嚷嚷聲已經沒有了,高台階上崔建國一個人捂著臉蹲在大紅的門樓下,看白朵兒出來,立馬起身拽出煙鍋子點上嘬了口進了院兒,咣當一聲關上了街門。

  朵兒看著他的背影想著屋裡的父親心像針扎一樣的難受,木木的在黢黑的街門口站著。

  滿天的繁星還像往常一樣不停的眨著眼睛,村口白馬河水依舊聽著真真的。她腦海裡閃過小時候病了,母親趴在耳朵邊叫魂的情景——“朵兒回來吧,回來吧!朵兒,回來吧!......呼啦嘩啦毛嚇不著!”母親的手撫摸自己頭髮的感覺是那樣的親切!這招數用在父親身上顯然是不行的。要不給父親就找個神婆子吧,這個她也經歷過,似乎還是管用的。房後小琴的師傅就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聽說家裡還供著神仙,想到這裡她突然不往下想了——自己一個念過高中的人了,當時辯正唯物主義都背的腦袋瓜子快爆炸了,現在怎麽能相信這些封建迷信活動呢?她心裡開始譴責著自己。父親得的是糖尿病,怎麽能用這些旁門左道呢?她想到了地區裡的大醫院?剛一閃她又搖了搖頭使勁的拍了自己腦袋幾下打消了這個念頭——那裡得需要多少錢啊!顯然更不是一個農民能去的地方,聽河邊曹二楞說他爹為了做個什麽發炎的手術賣光了家裡所有的土豆跟糧食都不夠,現在去礦上下洞還債了。

  無奈的朵兒又轉頭木木的看著崔家院子,想著擋在自己前頭的玉芬。突然,她想起玉芬說過鄰縣鄉裡的中醫大夫可以治療糖尿病,還有什麽偏方。對呀!她眼前豁然明亮起來——這不就是老百姓看病最好不過的渠道嗎?書上說這還是中華醫學的瑰寶呢!

  她抬頭望了眼星空,似乎在漫天閃爍的繁星裡尋找到了希望——偏方要能治好病,那藥費一定是再最便宜不過的了,有時候聽說從鍋底裡刮點炭黑,再加點什麽更便宜不過的東西吃下去病就好了!這可是老百姓最能看的起病的好招數,也是大山裡農民最沒辦法的辦法了。可盡管是偏方也得要錢啊!她突然又想到了藥材。對呀!藥材!龍珠峪滿山不都是藥材嗎?這個掙錢的道道自己能乾。

  想好了掙錢的路數,朵兒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環顧著四周鐵桶一樣黑壓壓的大山,心裡明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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