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縣和礫城縣相鄰,全縣有大小七十二條河流,最著名的三條河分別是赤沙河、烏金河與白金河。聽名字就知道是和各個川道裡的石頭顏色有關系,雖然這裡河名字帶有顏色,可河水卻是一樣的清澈見底,是當地農田灌溉的基本用水。
金城縣域經濟當然不是靠川道裡的這些河,而是靠傍著這三條河分別分布著的鐵礦、石墨和金礦。其中,以鐵礦的產量最大,開采歷史也最為久遠。
金城的交通相比礫城並不發達,沒有鐵路,公路也多是盤山的砂石路,大部分礦粉都要盤過彎彎曲曲的龍門嶺運到礫城,再裝火車運到外面去。
林樹生要去念書的金城五中設在大鵝鎮,屬赤沙河流域。學校離樹生姥姥家小泰莊只有八裡地。
大鵝鎮也是個窮鎮子。說是鎮,其實和大點的村子沒啥區別,只是比普通的村裡多了個鎮政府、衛生院和生產隊時製造農具的修造站。現在,這個修造站早已改成了給牲口配種和看病的獸醫站了,但人們還習慣性的沿用著老名字。
按照老師明國汪信裡的安排,林樹生來到五中見了柯校長,報上自己的大名。
柯校長高高的個子說話很和藹,他早就接到了縣教育局梁局長的電話,又聽說樹生高考又只差一分,便熱情的接待了他——其實,在金城縣五中念過書的人都知道,那時候這個山裡學校的升學率靠的就是複讀生。一個縣的、臨縣的,大多落榜想再考的都找到這裡——只要是學習成績不錯、離錄取分數線近的,柯校長都想盡辦法給解決,這在提高了學校升學率的同時,切實也成就了不少青年人。
接收的複讀生多了,學校就住不下了,便把男生們三三兩兩的安排到鎮子裡農戶家住,還有幾裡地以外紅河大橋旁的修造站裡也安排了幾十人,林樹生便被安排到了這裡。
林樹生從學校出來,往鎮裡轉了個圈兒後坐車返回了龍珠峪。
第二天天剛亮,幸甚的林玉樓便起床在院子裡收拾著牛車;樹生媽也已起來準備著早飯和丈夫路上的乾糧。
吃過飯,父子倆一架牛車,在龍門鎮糧站換過糧票後一路向北,臉盆大的太陽升起來時已爬過了龍門嶺。日頭一杆高時,父子倆跨過了紅河大橋進了修造站
修造站裡,除了進門給牲口配種的木頭架子,旁邊一個收廢鐵的小屋外堆著各種鏽跡斑斑的鐵塊子外,就是南北一大排灰磚瓦房,一片白刷刷的窗戶紙顯然是剛糊上去的,陽光下顯得格外不協調。
林樹生和父親在其中三間房前剛把牛車停下,一個腦袋便噗嗤一聲頂破窗戶紙伸出來,隨即整個身子也都鑽出來,窗台上靈巧的轉了個身後跳下來,正好站在了樹生二人面前。這人一張黃瘦瘦的刀條兒臉小嘴尖下巴,一身舊綠軍服,一雙燈芯絨棉鞋顯然是穿到馬上就要露大拇哥了。看年紀應該也是個學生。
看樹生父子二人驚愕的表情,他趕忙過來不好意思的自我介紹說:“哈哈,我叫劉懷仁,小泰莊的,也是剛來報道。不小心出門把鑰匙落在了屋裡,聽外邊又來了人就鑽出來了。”
他說完,看著林玉樓依舊是一臉懷疑的表情,便立刻拿出鑰匙在手裡晃了晃哢吧一聲開了門。
林樹生看他瘦小枯乾卻行動靈活,面部表情又善於表達心裡好笑,可聽說他是姥姥家一個村的便和他攀談起來;劉懷仁聽說林樹生是小泰莊外甥,也熱情的幫著他抬行李,三個人先後進了宿舍。
原來是工業翻砂、鑄造用房,加上沒有頂棚的緣故,屋子看起來明顯比住宅高的多也空曠的多。四壁熏成了一碼色的黑褐色依然保留著,連屋頂的領條、椽子都是一個色的,再配上煞白的窗紙顯得格外不舒服。地上並沒有床的影子,通鋪也沒有。一字排開了兩大排二十幾條各色被褥攤開了就地兒鋪在米白色的稻草上,有藍格子被子疊的整齊褥子拉的展展的;有連大紅牡丹的褥子一起卷起來露出磨蹭的明光光稻草的;還有少數印著鮮紅大鳳凰的被褥索性還保持著主人早晨爬出來時的姿態;大小不一的各色木箱子排放在各自的領地上;中間近兩米見方半人高的土爐子上的滑桔泥泛著白鹼,顯然是新盤的,一根明晃晃的白鐵煙囪用幾根鐵絲垂釣在房梁上伸向屋外。
眼前的景象讓林玉樓鄒起了眉頭,林樹生也轉著腦袋來回打量著四周。
劉懷仁一把扯過樹生手裡的鋪蓋卷說:“就這樣,剛才我也跟你們表情一樣,一會兒就適應了,趕緊收拾吧!”
林樹生找了個空位把兩側的褥子往兩邊推了推後,劉懷仁把被子放下,二人又撅著屁股一起把地上的稻草攤平。
林玉樓皺著眉看著兩個孩子忙乎著,轉身出了門。
不一會兒又抱著一大抱子稻草進來,把兩個孩子鋪好的褥子卷起來又往下邊鋪了些攤平了才又把褥子鋪開。
他剛直起腰,門外傳來了幾聲汽車喇叭聲,隨即進來了兩個人。前邊一個高個子同學,戴著方方大大的大眼鏡,手裡拉著一個農村人羨慕的大皮箱;身後跟著個穿著講究的家長,看裝扮就知道是城裡來的。
林玉樓只看了一眼,嘴裡喊道:“牛勝利!”
來人遲疑了一下,馬上過來握著他的手說:“林大哥!是你呀,你也來送孩子了?”
“可不是!真巧。來樹生,這就是我經常跟你們講的牛勝利,你牛叔!”
林樹生站起身,轉頭喊了聲:“牛叔!”
“哎!都這麽大了。過來富貴,這就是我經常講的小境門裡的林大爺,真是太巧了啊!”
牛富貴低了下頭趕緊過來問候道:“林大爺好!”
“好!看看,還是城裡長大好啊,懂得禮數!以後你們就是同學了,相互照顧啊!多年不見啊勝利,一晃孩子都這麽大了,你們離開的時候樹生還沒念小學呢!”
“是啊!林大哥沒變樣,還是小平頭這麽精神。”
“哎!莊戶人怎就沒變呢,跟你們坐辦公室的比不了!老了,咱倆站一塊兒老你二十歲,看你的肉色多細發!莊戶人不行啊,要不這麽遠弄著孩子來念書,盼望著也能有個出息!可這條件兒,哎!孩子們念個書也不容易!你看光聽我叨叨了,你跟孩子騰地方,就在樹生旁邊吧!我再給抱點兒草去。”
林玉樓說完,放開牛勝利的手出屋。牛勝利後頭也跟著出去,一會兒兩個人抱了兩抱子草進了屋。
牛富貴還在原地站著,看著滿屋子稻草上的被褥耷拉著臉沒動窩。
林樹生和劉懷仁卻表現出了無比的熱情,跟在兩個家長身後一起幫著忙乎。
看行李鋪好了,牛勝利又掀開褥子檢查了一遍,把稻草又塞了些攤平了才起身和林玉樓攀談起來。
這時,屋外又來了新同學,屋裡又開始了稻草的沙沙聲。
劉懷仁到是自來熟,拉著林樹生出屋趴在耳朵上壞壞的低聲說:“我看以後就叫他皮箱男吧,眼鏡男也行!我預測這小子呆不過半個月,你信不?”
“人家條件好,並不代表不能吃苦。他爸是我家住過的知識青年,我爸老提他們。別瞎說啊!”林樹生小聲說。
兩個人嘀咕間,牛富貴已經跟在父親身後出來了。
牛勝利又和林玉樓親切的握了手之後和林樹生劉懷仁打過招呼上了汽車,一溜煙兒出了修造站。
“不信你看著,坐小汽車的主兒能在咱這‘豬窩裡’生存?嘻嘻!”
劉懷仁依舊壞壞的笑著,嘴裡念叨著拉著林樹生去學校,林玉樓則趕著牛車過了紅河大橋往回返。
一下午很快過去了,太陽落山後,荒野裡修造站的四周格外的寧靜。
林樹生還是第一回就地躺在稻草上睡覺。他抬頭看著比家裡房頂子高得多黑糊糊的椽子歎了口氣——林喜盛的那句話又浮現在他腦海裡:‘今年得意看花者,多是前年失意人!’哎,又回爐再造了,真是巧,回到了翻砂鑄造的修造站!他又想起為了給自己說媳婦急的哭眼抹淚的母親;想起兄弟樹民站在白朵兒家院子裡的豪氣;想起了小琴, 白朵兒和崔玉芬,還有崔建國站在大隊門口的那番話......他們的影子來回的在腦子裡晃悠著,一幕幕幻燈似的過著。
他突然想起了冷風裡月光下鑽在豬窩裡的父親,想著今天父親趕著牛車遠去的背影心裡開始欣慰起來——跟父親比,自己能躺在這個有鋪有蓋的大屋子睡覺是多麽的高級!這是多麽來之不易寶貴的機會啊!這麽想著,他的嘴角流露出了一絲笑容。
林樹生慶幸自己又一次投身到知識的海洋裡,望著一根根黑乎乎的椽子很晚了還沒睡著。
他爬起來輕聲打開小箱子,從裡邊拿出一根白蠟燭點上,在箱子蓋上滴了幾滴後蹲在了上邊;又拿出老師寄來的《平凡的世界》認真讀起來——孫少平和郝紅梅在打飯的人少了時,才去拿回屬於各自黑膜的畫面在他腦海裡展開了,他爬正了身子集中了注意力,似乎找到了同類一樣一頭扎進了小說中的文字裡去了。
牛富貴不停翻來覆去的,看樣子是難以入睡,鬧得身底下的稻草間歇式的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響。
又過了會兒,隱隱約約他的被窩裡似乎傳出了稀稀疏疏的抽泣聲,這聲音的大小似乎隻控制在了林樹生能聽到的范圍之內。
樹生放下書,側耳又聽了聽,輕聲叫了聲:“富貴!”
抽泣聲瞬間消失了,換了的是翻身引起稻草的沙沙聲。
好一會兒後沙沙聲也停止了。
又過了會兒,傳來了他有節奏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