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應天府衙門。
李瑜領著眾人回返,有衙役引路,往公署西南角的刑訊室而去。
州縣衙門,常在衙門公署西南角設監獄,稱作南監,另配刑訊室、獄神廟、禁卒房等。
所羈押的犯人多為輕犯,人數較少,故而設於衙門內,方便看管和提審。
知府以上衙門,因關押的犯人較多,且多是重刑囚犯,故而通常不設於府衙內,而另擇一處專修刑獄,重兵把守,羈押罪犯。
而為府衙辦公提審犯人之便,故仍在府衙西南設臨時關押之所,依舊配備有刑訊室。
樊冀先李瑜一步,領人將薛家船行管事付剛押解至應天府衙門,關押在刑訊室內。
待李瑜隨後趕至衙門,先將自鋪內搜尋而出的帳目交衙門內精曉查帳的官吏核算。隨後便徑直往刑訊室去了。
至屋外,便聽見裡面傳來樊冀的訊問聲,語氣強硬,頗有些不耐煩。
李瑜推門而入,見付剛被捆縛在下面長凳上,樊冀在案後問話。
樊冀正自惱火,這付剛被拘至此,一言不發,自己動了幾種刑罰,也不過讓他痛得哼叫了幾句,仍像塊硬骨頭一般。
見李瑜來了,便忙上前行禮道:“大人,這付剛……”
李瑜抬手一擺,示意他不必再說。轉身坐在案後,打量著眼前此人。
薛蟠隨著李瑜一起進來,正看見付剛被反手捆在下面,嘿笑兩聲,過去踹了他兩腳,口中怒道:
“好啊,付剛,你竟做了叛逆!聽我娘說,當初我爹在世時,對你兄弟二人可是不薄。因此將這族內各處生意流通買賣的事兒交你處置。
哪想你這黑心的貪婪東西,偷拿我家的財貨不說,還敢冒充我薛家的名頭去外面作亂!
你是什麽醃臢貨,和你那爛死的兄弟一樣,也有這樣的膽子?倒騎到薛爺爺頭上了!”
付剛方才折損了親兄弟,正在悲憤之時。便是被樊冀如何嚴刑拷問,也硬氣得一聲不吭。
卻見門口進來一個身穿麒麟獸紋緋紅大袍的少年,神情冷肅,英武俊朗。似他這樣的相貌,不論誰來都要稱讚一番。
可付剛卻紅了眼睛,正認出此人乃是主持抓捕自己等人的官軍頭目。自家兄弟便是被他身後站定的那身著錦袍的俊武公子相逼而死。
付剛正怒目而視時,又見薛蟠湊上來猛踹了自己幾腳。他方受了刑,本就渾身疼痛難耐,不過靠一身仇怨強撐著。
哪想到此刻薛蟠也來落井下石,言語辱罵他還在其次,便連他方離世的弟兄也被波及。悶咳兩聲,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掙扎著朝薛蟠唳叫。
薛蟠冷不防受了付剛的驚嚇,忙遠退了幾步,在李瑜身旁畏畏地躲著,叫道:
“瞪!還敢瞪!伯璋,快,再給他上點重刑!”
李瑜使了三分力,一手拍在案上,悶響一聲,將整屋子的人都震住了。
只聽他冷聲道:“府衙重地,不得喧嘩!”
薛蟠聽得李瑜怒斥,雖知大抵不是衝著自己,卻也忙嚇得閉住了嘴。
李瑜又道:“付剛,將你拘至此處,可知為何!”
付剛氣勢雖落被震散,仍冷哼一聲,將頭一偏,一副任由處置的渾樣。
李瑜也不著急,慢慢說道:“本官知你為付強之死心有怨恨,只是卻怨錯了人,恨錯了人。
我等是官,你等是賊,官拿賊本就是天下正理。況我這兄弟並未痛下殺手,乃是意欲生擒。
誰知付強心生死意,寧肯畏罪自殺,也不願跪地受降。這筆帳,按理說也算不到我們頭上。
你等若非逆賊同夥,便是偷盜主家財貨之罪,也不至死,反而白白丟了性命。
如此想來,你該恨的不是我等,而是你們自己,是指使你們作亂的義忠親王余孽和白蓮教逆黨!”
付剛聽後,雖則依舊是憤恨之色,只是神情略收斂,有些驚恐和畏懼。
李瑜不禁暗笑,這付剛果與其弟付強不同。此番捉拿他二人,付強寧死不降,雖不至誇他節義忠心,卻也稱得上是頗有些膽魄。
而付剛自始至終並無反抗之色,雖是硬氣不願低頭認罪服法,只不過與其弟相較,其表現卻頗令人玩味。
李瑜料定付剛不是那般悍不畏死之人,此番他已露怯意,只要尋到他的破綻,稍微敲打、引誘,便可撬開他的嘴了。
接著說道:“聽文龍所說,你們兄弟二人早年跟隨薛家族長,也算得上是其臂膀了。
薛家待你們不薄,族長逝後,仍以你們為主,管著金陵產業的物流運輸,一年掙得的銀子,也足夠你們一家老小的開銷,還可剩余不少。
若是兢兢業業,積攢幾年積蓄,自個兒經營些小本買賣,想必如今也算得上小富之家。
哪成想你們人心不足蛇吞象,貪婪如此,竟起偷盜主家財產之意!更有甚者,委身於賊,以公家之財貨,充逆黨之資費,不忠不義,令人作嘔!”
付剛一聽,心魄俱寒,雙目圓睜,問道:“你……你怎麽知道?”
李瑜冷笑一聲,道:“大銅山首領彭歡曾使人自你這借過三艘商船,雖無商號標識,只是薛家的船自有不同,你真當無人認得麽?
況那大銅山被本官率軍掃平,自彭歡營寨內,搜得與爾等串通交易的帳目,明明白白寫的有薛家船行,你拿什麽抵賴!”
付剛不由一陣懊惱,原來這三艘船竟被官府拿了去,倒成了其尋來的線索。
更怒之事,乃因彭歡不夠小心謹慎,被人端了據點也罷,還將如此重要的信息叫人搜走,如此一來,金陵城中據點,豈不暴露大半?
付剛在心中盤算,如今官軍攜此勢而來,金陵已非法外之地。世子一方在此辛苦經營幾載的勢力, 一瞬間變去大半。
況且自家兄弟也折損在此,如若硬抗下去,莫說什麽榮華富貴,興盛家族,便連保全妻兒老小也成奢夢!
聽兄弟的意思,自家仍在上面監視之下,倘若行背叛之舉,恐怕家中也不能幸免。
若是不降,則官軍這裡也過不去,自己一家少不得要背負一個叛逆的罪名,也是不得活了。
他雖不如兄弟那般決絕果斷、不畏生死,只是為家族大業計,也不是苟且偷生之人。
如今兄弟已死,自己又落入官府之手,付氏在他這一輩,再無嫡系。
往下一輩看,自己與兄弟的子嗣,雖是各家嫡長,卻還年幼。
倘若自己一死了之,以往他們如何欺瞞薛蟠,將來恐怕就有人依例欺瞞他們的後嗣。更別提官府插手,自家的富貴想必也是守不住的。
為今之計,若想保全家族,隻得向官府投誠了,只是需先講議好價錢。
付剛心中打定主意,要以所知的消息,給自家換一份基業,不至使兄弟兩家就此斷絕。
李瑜悠悠地坐在案後的圓椅上,一手扶桌,一手撐頭,靜靜地看堂下付剛的神情變幻。
只見他汗如雨下,時而驚怒,時而恐懼,時而悔恨,時而憂慮。
李瑜見他愈是著急,自己便愈是覺著輕松。這付剛已是如臨深淵,隻待他收腳回頭了。
在一段漫長的寂靜中,付剛終於承受不住心中莫大的壓力,腦袋垂下,嘴唇微顫,長歎一聲道:
“大人,草民認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