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院內。
鳳姐將出行一事安排妥帖,乃尋了個小廝,往前院吃酒玩樂的男主人們那裡傳信,隻說老太太今晚興致好,帶了孫輩孩子們出府看大戲了。
待鳳姐回到屋內,賈母早換了一件寬松的小襖套在外面,自有各家丫鬟們將鬥篷、大氅疊齊,裝進包裹內,由一應使喚婆子們或背或拿著。
片刻,有粗使婆子們抬了五頂轎來,一頂坐賈母,一頂坐李紈和賈蘭,一頂坐三春,一頂坐寶玉,一頂鳳姐自己坐了。
鳳姐傳話,自榮府西角門出,轉過寧榮街,往西南尋市坊看戲去。
立時人隨轎動,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出了院子,直往府外走。
李瑜隨著行至西院,因想著院裡的兩個丫頭也少出去熱鬧,於是先回院子裡找晴雯和憐月二人。
待問過她們,都高興吵著要同去,因此各換上厚襖,一個打傘,一個提燈籠,跟著李瑜出去。
李瑜招呼范二備馬,也隨著去玩,照看晴雯、憐月二人。
方走出西角門,見前面一眾人方轉過街口。
李瑜悠悠翻身上馬,將身上鬥篷的兜帽翻起來掩住頭頂,輕扯韁繩,三人隨在後面,慢慢地跟著去了。
轉出寧榮街,只見兩旁高門大宅盡是敞門亮燈,一路上炫如白晝,竟不需打燈籠探路。
喧鬧之聲由街頭傳至巷尾,待臨近鬧市,街上人群攢動。叫賣的,遊玩的,吃食的,聽戲的,飲酒的,雜耍的,更是熱鬧非凡。煙火漫天,燦如霞布,真好一派年節盛景!
轎內的人都掀了簾子往外瞧,寶玉、三春盡都好奇地張望。尤其是三春,往日極少出府的,今次出來,皆是興奮不已。迎春、惜春兩個平日安靜的,此番也都來了興致。
待行至市坊中心,也不在街邊停留,直抬到永業坊一座戲樓邊才停。
這戲樓進口乃一座二層高閣,四角飛簷上是珠玉金鈴,微風拂過,叮鈴作響。
門外兩根大立柱,敷以朱漆,黑字描摹了一對門聯,書曰“千萬場秋風春月,彈指間,蝴蝶夢來,琵琶弦上;三百副金樽檀板,關情處,桃花扇底,燕子燈前”。
抬頭望去,閣下門上有一塊金字大匾,隻書二字,名曰“梨園”。
大門進出的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正有守在門外的幾個小子,見這邊來了一隊轎子,忙過來迎客。
鳳姐隔著門簾招呼了個婆子來講了幾句,眾人也不落轎。
那婆子上前幾步,同那領頭的門子說了番話,又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給他。
那門子點頭哈腰地接過,恭恭敬敬地引著眾人至一邊的偏門進去,直抬進戲樓裡面,尋了個上等的院子方才停轎。
鴛鴦等丫鬟們上去掀簾子請賈母等人出來,擁簇著進了小院。穿過走廊,順著樓道上至最高層閣樓。
那四角大戲台搭在正中,最下層在簷下列了桌椅,另有環戲台的一條走廊,供人落腳,是尋常人家來消閑的。
四周閣樓,則留待達官顯貴,公侯高門,財閥豪商等偏愛清雅幽靜之所的富足之人來用。
賈母等上了最高層的一個雅間,正對戲台列了軟榻凳椅,皆以毛毯鋪就。屋內兩邊各有火爐,焚了熏香。
一眾人挨著坐了,既不覺著擁擠,也不覺得寒冷。恰在高處,樓下戲台一覽無余。
不多時,一乾丫鬟推門進來奉茶和糕點水果,鳳姐又問煮的是什麽水,用的是什麽茶。
待回說是山泉水、碧螺春,
方才有賈府的丫鬟接過,一一擺在賈母鳳姐等人手邊的小幾上。 李瑜在一旁挨著探春坐了,晴雯與憐月在身後站著,只顧往樓下看戲。
此時台上正演著一出《精忠傳》,恰演至嶽武穆朱仙鎮大捷,場內觀眾盡都歡呼高叫起來。
這場戲看完,寶玉看戲的興致弱了三分,因想著外面鬧市裡各類耍式,心裡像貓撓一般。
待下一場戲開演,寶玉趁眾人專注之時,尋機借故說去出恭,也不要人陪。下了樓閣,轉進大廳裡,順正門出戲樓去了。
卻說今日除夕,可卿一家用過飯了,因老父秦業近來休養得好,又訂下女兒的婚事,因此便主張舉家出去散心,免得在家悶悶的。
可卿也不違他的心意,想著出外走上一會,早些回來也是無妨的。
因此叫寶珠將秦業的大氅拿來給他披上,自己披了月前繡好的朱紅色鬥篷,面圍一張薄紗。
又命瑞珠將秦鍾叫來,一應厚衣服穿戴整齊了。乃有高伯撐傘,在秦業一旁陪侍。
寶珠隨可卿,瑞珠陪著秦鍾,方嬸在一旁看顧著,一家人悠悠地往永業坊轉去。
寶玉獨自跑出戲樓,也不敢走遠,在周邊的街上跑得歡快。
這邊是各色吃食的小鋪,那邊是勾欄聽曲的雅室。屋簷下是各色透紗的彩燈,頭頂是飛雪中一片煙火。
寶玉越是四處觀覽,越是忘了看路,不料迎面撞上一個人。
待回神去看,只見是個差不多年歲的少年,體態較自己瘦削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靦腆有女兒之色,羞怯如春柳低眉,竟是秦業之子秦鍾。
原來秦鍾本同姐姐可卿在街邊閑逛,卻路過一家首飾鋪。可卿領著進去選看,瑞珠寶珠看著滿目琳琅,也不禁湊在一起交流起樣式顏色好壞來。
秦鍾本對這些飾品沒有意趣,見她們賞玩得興起,便自顧出來,在周遭漫不經心地轉起來,卻逢見寶玉,同他撞了一下。
寶玉見其身不著華服,不飾盈彩,僅憑一股風流的神韻,竟比自己更好上三分,心下便有了自慚形穢之感。
寶玉乃作了個揖,歉聲道:“我魯莽衝撞了公子,還請寬宥則個。”
秦鍾本就性格柔弱,也無怒色,反紅了臉道:“無妨,我亦不曾看路,倒將公子撞了。”說罷便要離去。
寶玉好不容易見了這樣的人物,哪裡肯任他走了,忙攔住他,笑嘻嘻地道:
“所謂相逢即是有緣,你我二人從來不識,卻於此處得遇,想來必是冥冥中有所注定,要有一番交際的。何不互通姓名,也交一個朋友?”
秦鍾見寶玉形容出眾,舉止大方,本也想同寶玉結交。只是見其錦衣玉帶,金冠在頂,項上環金螭瓔珞,系了一塊美玉,知其定是豪門之家,因此不免也自卑了起來。
不想寶玉主動結交,因此便停住腳步,對面說道:“我姓秦名鍾,字鯨卿,不知公子名姓?”
寶玉笑道:“我姓賈,叫做寶玉,不必說什麽公子少爺的,我二人隻當兄弟一般,你叫我寶玉便是。”
二人一見如故,倒說得正開心,不過十來句話間,便漸漸熟絡起來。
可卿這邊從首飾店裡出來,才覺不見了幼弟秦鍾,心裡頓時急了,忙招呼寶珠瑞珠四處找尋。
秦鍾本就走了不遠,片刻便為她們找見了,方走近看,卻見秦鍾同一個貴氣的少年在那裡一言一語說得正高興。
可卿忙過去道:“好叫我擔心!如何也不說一聲便自己走了,倘或走丟了,叫我們怎麽找你?”
秦鍾見姐姐找來了,心裡也是一慌,唯唯諾諾地聽著,細語叫了聲姐姐,也不多嘴狡辯。
寶玉在一旁見了來人,其身材嫋娜,風采動人,雖不見其面紗後的玉容, 也知其必定是絕代的佳人。
不由心裡暗歎,一夜之中,片刻之間,竟然偶遇了兩位天下少有的人物,方看自己雖是公侯之家,與他們相比,倒成了泥豬癩狗了。
今見可卿在那裡訓教秦鍾,乃辯解道:“這位姐姐,是我方才偶撞了秦兄弟,才致他滯步於此,不曾回去找你。且莫再說他了,若有怒氣,隻管罵我也是無妨的。”
可卿聽了,才撇過去打量寶玉,見其與弟弟秦鍾一般大小,衣著不凡,富貴逼人,有禮有節,也不好多去說他。乃問道:
“這位小公子又是哪家高門,怎麽獨自在此?”
寶玉聽其玉音清脆,心中就覺著舒爽,眉開眼笑的,回道:“好叫姐姐知道,我乃是寧榮街賈氏族人,姐姐叫我寶玉便是。”
可卿聽了,不由一愣,心道這便是榮府的奇胎異種麽?因她往日聽李瑜說起過,是含玉而生的,頗為不凡。隻愛同品貌上佳的女子相處,性子跳脫,離經叛道的,往後若是見了,連同秦鍾,都要少與他交結才是。
今見其神色舉止,雖則貴氣不凡,相貌不俗,只是終究有些油腔舌調的。因此心裡暗暗看輕了他。
聽了寶玉說完,乃道:“原來是公門豪族的子弟,果然不凡,只是除夕晚間,街上閑雜人等也多,恐怕貴府擔心,賈公子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寶玉見可卿語氣平淡,不願多有交際,心裡不由失落,不知犯了哪門子癡傻,竟上前攔住了去路。
正待再開口攀扯幾句,卻聽背後有人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