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
賈母等在寧國府賈氏宗祠中祭拜過祖先影像,其余子弟先行回了榮府。
賈母在寧府上房中見過同輩的妯娌們,吃了尤氏奉過的茶,稍歇了腳,便乘轎轉回榮國府。
榮國府正室內,正有賈母端坐於上,賈敬、賈赦為首,賈府眾子弟行禮。闔府上下的家人、仆婢依次跪拜。
賈母見滿屋院熱鬧非凡,兒孫滿堂,家業興旺,喜不自勝。
便按往常的慣例,散發壓歲錢,以示長者對兒孫及仆從的祝賀關愛。
滿堂兒孫上前恭領了,笑著磕頭,說些吉祥話。
丫鬟婆子小廝們在院子裡嗚嗚喳喳地簇擁一團,有賈母先從鋪了紅布的盤子抓了一把銅錢灑去。
滿院子盡是呼喊聲,那些半大的童兒在地上穿插,倒比旁人撿得多些。
剩下的由王夫人和鳳姐接過,將一整盤的銅錢散盡,那些人更搶得瘋魔了些,嘴裡嘟囔叫喊著,一府盡是鬧哄哄的。
有撿得多的,高喊著祝賈母等各位主子吉祥如意,萬事興隆的好話來。
待散過壓歲錢,天色漸漸昏暗了下去。府上裡裡外外高掛著一色的大紅燈籠,將內外照得通亮。
接著便是除夕夜宴,寧榮二府的老爺少爺、太太小姐,皆齊至榮府正堂,先各坐了說話,一派祥和。
自有後廚開做合歡宴,山珍海味,野蔌佳肴,滿滿擺了幾大桌。
女眷一桌,男主一桌,孫輩的一桌,飲屠蘇酒,喝合歡湯,品吉祥果,吃如意糕。
一時間歡聲笑語,充斥在榮府上下。
西院,自下午禮祭過先祖後。李瑜領眾人回了正堂,端坐於上,眾人在屋中排列著站好了。
李瑜臉色欣慰,輕聲道:“今日除夕佳節,一年將盡之時,正該好好熱鬧一番。
如今我李家寄寓公門,雖則衣食無憂,但也算得上是落魄了。
正所謂家和貧也足,不義富多擾。只要我等一家上下和和睦睦的,或貧賤或富貴,到底也能過得很好。
年關即過,李瑜在此多謝諸位操勞,況逢佳期,也散銀錢,以資獎勵。”
說罷,命憐月往屋內取了一個小箱子來。
將箱子擺在桌上,李瑜起身打開,只見裡面齊齊地放滿了碎銀。
李瑜招呼眾人依次來領,除郝伯陳嬸各領十兩銀子,憐月、晴雯、范二皆是五兩銀子的壓歲。
又將這月的例銀各自分發出去。
李瑜院中,郝伯和陳嬸月例二兩銀子,憐月是房裡的大丫鬟,例錢一兩,晴雯本低憐月一等,後提了,也一樣是一兩。
范二原本也不足一兩,因有救主之功,領了十兩賞銀外,又將月例添至一兩。
眾人領了賞錢,臉上掩不住喜色,齊聲行禮謝過李瑜。乃各自去準備除夕宴了。
當晚西院堂屋中擺了兩桌。雖不是珍饈美饌、珠玉佳肴,但也頗為豐盛、精致可口。
除夕宴罷,李瑜披了鬥篷,出屋門行至院中,在涼亭裡倚欄斜靠著。
如此情景,倒與幾月前頗為相似,不由得心緒滿懷。
細想三個多月間發生的事、見過的人,不由生出一絲感慨。
他方來時,隻覺得無所倚靠,茫然無措。如今再看,卻也頗覺著身邊的溫暖。
他腦中關於李瑜的認知,是兩個不同時空的記憶的重疊,他既對這裡充滿認同,又渴望做出一些改變。
“如今再不是單為我一人的前程了。
為先人的榮耀,為君上的恩遇,為李家的興盛,為憐月和晴雯,為可卿,為將來。” 細想間,黑黢黢的天上有一陣寒風吹過,一顆顆雪點輕輕落下。漸漸的,雪越下越大,像飛花飄散,玉蘭滿天。
屋裡面晴雯和憐月笑著跑出來,在院子裡歡呼雀躍,伸出雙手去接雪花,只看著它在指尖融化,便覺著格外有趣。
不多時,院內進來個內穿棉衣,外襯對襟褂子的丫鬟。
待走近再看,是一色的翠綠,眉眼帶笑的,兩邊腮上幾點雀斑,風吹得紅彤彤的,打了把油紙傘。正是賈母最得意的大丫鬟,鴛鴦。
鴛鴦步進院子,見李瑜在涼亭中,乃踱步過來,將傘收攏,張嘴說話,帶出一點氣來。
“瑜大爺怎的在這裡吹風?即便身子骨再健朗,也禁不得這樣的風吹呀。”
李瑜笑道:“鴛鴦有心了。不知今日過來,可是老太太有何吩咐?”
鴛鴦語氣輕柔,眉眼帶笑,說道:“老太太想著瑜大爺這裡清冷,來使我請您過院子裡去,同爺們姑娘熱鬧熱鬧呢。”
李瑜聽了,估了下時候,倒還尚早,因此說道:“煩勞鴛鴦姑娘跑一趟了。本想著明日元旦再去拜見,既然老太太相招,我也不敢怠慢,且等我片刻。”
說罷,出亭子招呼晴雯進屋取把傘出來。又吩咐憐月不可在屋外玩得太久,自己去賈母處一行。
李瑜撐了一把玄綢油傘,同鴛鴦並排行著,不多時便至賈母院中。
在屋外收傘抖了抖雪,鴛鴦幫著把傘收到一角的小架子上放好。李瑜便邁步進堂屋去了。
甫一入內,香氛氤氳,和暖舒適,頓覺春意融融。
稍抬眼打量了四周,隻賈母在軟榻上懶洋洋地靠著,一邊摟著寶玉。
隔不遠的椅子上,李紈端坐,旁邊是鳳姐,賈蘭在小榻上坐著,也不吵鬧。
屋子東側列了椅子,迎春、探春是、惜春三女湊在一堆坐著。
李瑜進來,眾人注目見了,雙遊魚大紅鬥篷,玉冠束頂,內襯錦袍,環了一條玄色金線腰帶,垂了一個朱紅色金絲香囊,上繡著雙魚環珠的圖案。依舊的清暉月朗,氣質風流。
寶玉本同探春說話,見李瑜來了,眾人隻盯著他看,全無人再注意自己,探春妹妹又去同李瑜問候。一時間寶玉倒成了透明人了。
只是一來寶玉喜歡如此瀟灑的品貌,二來略畏懼這個兄長,倒也不敢胡亂說話造次。
賈母抬眼,先開口說道:“瑜哥兒,屋裡都打點好了麽?”
李瑜朝賈母行了禮,回道:“老太太福泰安康。我那裡本就人少,一應事物倒也簡單,都處理妥帖了。”
賈母輕輕頷首,道:“也苦了你了,從小便要操持起屋裡的事來。整日裡不是讀書就是習武,沒幾天日子玩耍的。看著哪裡是十一二歲的孩子,行為做派倒像個老學究,沒一點孩童的天真。”
李瑜笑道:“老太太常關心我,只是各家有各家的難處。若是家業昌盛的,誰也不願出去打拚。我倒常羨慕寶玉,能常隨父母身前,扇枕溫被,菽水承歡,一全孝道,享天倫之樂。”
李瑜說罷,屋裡的眾人神色不一,寶玉臉上現出羞慚之色。
這屋裡的人哪裡不知,寶玉倒是常在父母身邊,只是這扇枕溫被、菽水承歡之語,卻是太過不實了。
賈母覺著一點尷尬,輕咳一聲,乃說道:“他不整日氣他老子便算萬事大吉了,也不求他能做些什麽,只要心裡常記掛著,就算孝順了。”
賈母又伸手招呼李瑜道:“快先坐下,今兒個隻我們這些人,那些爺們只顧著吃酒高樂,倒不如你們這些孫子輩們懂得敬愛老人。”
李瑜往一旁探春三人邊上坐了,取了鬥篷,鴛鴦來捧去架子上掛著,又奉了一盞熱茶來。
李瑜坐定,說道:“孫兒本想明兒個元日來給老太太請安的,不想今晚召我前來。卻有一事想同老太太商量。”
賈母故作不悅道:“說什麽商量不商量的,你既叫我一聲老祖宗,就是我的親孫兒,管是何事,隻依了你便是。”
李瑜拱手,道:“多謝老太太疼愛。如今年節將過,左右旬日之間,便要遠赴江南。只是家中有老仆幼婢,不便隨行,因此想求老太太恩典,仍將西院借了暫居。寄寓費用,仍舊奉給。還望老太太同意。”
李瑜乃李家之主,若遠去他鄉,仆從自然不好再於賈府中借居。因此他早有打算,想從賈母這裡尋個方便。
賈母聽罷,也不遲疑,道:“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西院也是你住了好幾年的,只要老身人在一日,你就隻管安心住下。還談什麽費用,以往幾年就如此,倒顯得生分了。”
李瑜笑道:“老太太待我若孫,慈愛非凡,我心中常常感恩的。我知道府上是不缺這些銀子的,只是到底拖家帶口,與府內有別,因此敬奉薄資,蒙老太太不嫌棄,我住得也安穩。”
賈母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又從一旁小幾上取了一個黃繩系口的紅布包。招呼李瑜過來,道:
“瑜哥兒過來,眾孫兒都有的,也與你取個好彩頭,權祝你揚州一行順遂。”
所謂“壓歲”,即“壓祟”之意,辟邪驅鬼,保佑平安。
李瑜幾步上前,雙手躬身接過了,道了幾句吉祥話,便放在懷中退後坐下了。
一旁鳳姐見眾人也不談話,乃彎了鳳眼,笑著對賈母說道:“老祖宗,天還早,不若出府去玩一玩。今兒除夕,要演一夜的大戲呢!”
賈母平日裡也少出門去玩,今次聽了王熙鳳的話,便起了興致,於是又問眾人的意思。
大家見她難得好興致,況且也都想出去湊湊熱鬧,因此也都順著她。
寶玉本是耐不住寂寞的,早在那裡樂得又蹦又跳的。探春幾女也是笑臉盈盈,顯得頗興奮。
李紈雖平日裡不好熱鬧,只是今日除夕夜,兒子賈蘭每日讀書也疲累,正好帶他出去玩耍一番。
既有了決定,鳳姐便出屋子安排,命人抬轎來院裡接,內要鋪軟墊,置小毯。待要為李瑜安排一頂轎子,卻聽他說自顧乘馬便是。
另安排了丫鬟婆子隨轎伺候,小廝若乾在轎後跟從。掌燈的,捧襖的,一應都安排妥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