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後,眾臣有向閔共恭喜者,而更多的卻是圍著新的“天子近臣”董卓,為其道賀,恭維聲不斷。
而董卓後背濕涼一邊應付同僚,一邊卻用余光看著袁隗。
只見袁隗面帶微笑與身旁同僚拜別後,拄著拐杖往殿外走去,絲毫看不出剛才眼神冰冷的樣子。
董卓趕緊辭別圍住自己的諸位公卿,也快步朝著崇德殿外走去。
袁隗根本沒看他,而是坐上袁府馬車駛離南宮。
董卓翻身上馬,一路馭馬小跑尾隨。
等出了皇城,董卓追上袁隗,袁隗卻是在正陽街一出偏僻小巷停了馬車,吩咐道:“煥之,帶人守住巷口,除董仲潁外莫讓人進來。”
片刻後董卓來到巷口翻身上馬,卻見一個身著皮甲的壯漢帶人守在巷口,正是袁府家將高覽高煥之。
高覽見董卓前來,並手一禮,道:“董公,家主正在巷內待你。”
董卓將馬韁交於高覽,點了點頭進了箱子,那袁府馬車正靜靜停在巷中。
董卓上前,深吸一口氣恭聲道:“明公,董卓求見。”
裡面馬車上傳來溫和的聲音:“仲潁來了?上馬車交談吧。”
董卓雖然身材癡肥,但是畢竟是半生戎馬,年少時也能左右開弓,動作非常敏捷,一撐車椽便鑽入馬車。
袁府的馬車乃是四匹駿馬拉著的,車內空間頗大,而袁隗正倚靠在車內軟墊上,手持一本《易經》品讀。
袁氏正是為《易經》做注而出名。
東漢世家的標準絕非世代為官那麽簡單,頂級世家一定有為經學做注,成為經學權威,天下讀書士族才會以其注的經學為學習標準,從而自詡為其門生。
倘若用後世的話來說,世家門閥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是壟斷知識的學閥。
“明公……仆……”
“仲潁不必多言,某不是三歲孩童,還不會被這流言迷惑。”未等董卓說話,便聽袁隗溫言道。
信你這糟老頭子才有鬼……
董卓回想起剛才在朝堂之上袁隗的眼神,心中暗罵不已。
但其面上卻是帶著恭敬道:“仆為袁氏故吏,明公當知仆之家世,上溯五百年也不可能與董太后扯上關系,此不過流言而已,明公當明察秋毫!”
袁隗微笑點頭,董卓的態度讓他很滿意。
其實他根本不在乎董卓是不是真的是董太后族人,滿朝文武也不在乎,因為董卓現在不過頂著個護駕之功,撐死不過是並州刺史。
注意,是刺史而不是州牧。
刺史按法理來說不過只有監察只能,不若劉焉那種集一州之軍政的州牧。
若不是今日劉辯問起,就算董卓四處宣揚自己乃是董太后族人,天下也只會當他攀龍附鳳而已。
但袁隗防的是以後,倘若董卓真的在他支持下成為了大漢司空,那時候即便董卓不認董太后族人身份,也有大批的黨羽為其造勢,天下自有人信。
屁股決定腦袋,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但是迄今為止,董卓的態度還算謙卑,能夠第一時間來與他澄清。
“不過今日在朝堂,仲潁之表現倒有些讓人琢磨不透了。”
袁隗放下手中《易經》,微笑著盯著董卓。
董卓自然知道袁隗要敲打他,他這樣的玲瓏人物,怎能沒有腹稿?
“明公明鑒,這種流言分明就是在離間我和明公,明公難道不好奇是誰在背後攪動風雲麽?還是說咱們的計策被劉辯小兒看透了?天子當真荒唐無能?”
“不可能!”袁隗一口否認,
“自天子潛邸之時,老夫便一直關注,就因為何氏善妒,迫害了無數被先帝寵幸的嬪妃,怕其血脈遭報復,這才讓天子養於洛陽一道觀之中,史道人不曾教會天子明理,反而不讓天子出門,讓天子養成內向自閉的性子,如果讓這種小兒看出老夫計策,老夫不如乞骸骨回家。” 董卓歎了口氣道:“仆也覺得天子背後有人指點,要不然不會以二桃殺三士之計離間仆與明公,仆乃粗鄙之人,刹那間也是心驚膽戰。
想的卻是替明公揪出背後主使,料想近日便會有人來聯系仆。”
聽得董卓這麽說,袁隗細細打量董卓片刻,笑讚道:“仲潁不愧是名將,端的通透,如此便要麻煩仲潁留意,你我大計實施在即,不容有絲毫差錯。”
董卓聞言安松一口氣,趕忙並手禮道:“仆自省得,不過明公可覺得此事與何後有關系?”
“她?”袁隗冷笑一聲,不屑道:“倘若是何苗,老夫倒也會思忖一番,何氏不過一潑皮婦人爾,若是有此等心思,也不至讓何家倒台。
何家粗鄙屠夫出身,能有什麽有才之人?你說得對,既然背後之人作如此大的局,絕不可能只是清風拂面,近日必然會聯系你以做靠山,想來想去皆是劉氏宗親所為,至於是誰,到時候就知道了。”
“聖明不過明公。”
袁隗看董卓恭敬的樣子,突然如玩笑般微笑問道:“今日天子親口授封仲潁司空乃至大將軍,仲潁難道不動心?”
老賊果然起了疑心!
董卓心中暗罵,面上卻是苦笑道:“若說不動心,那是仆在欺騙明公。”
“哦?”袁隗饒有興趣問道:“那為何不順勢答應?”
董卓歎了口氣道:“仆出身寒末,我父不過西涼一縣令,借助絲路便利,才為仆攢下些許家業,仆奮鬥半生也不過一刺史,仆之弟董承不若仆之粗鄙,其自小舞文弄墨,想讓董氏也成為了壘世世家,仆雖不才,也要為董氏出力。
流水的官職,鐵打的世家,此等道理仆豈不知?
若無袁氏幫扶,董氏壘世興家還需要幾年?十年?百年?二百年?
明公啊,仆算是把家族之興衰全部托付給明公了,怎能因為眼前利益而迷失自我呢?”
袁隗聞撫須哈哈哈大笑道:“仲潁不愧是一方人傑,端的通透無比,想昔年梁冀把持朝政飛揚跋扈何等榮光,如今不過塚中枯骨,反觀我汝陽袁氏歷經百年,依舊屹立不倒,各中道理不過袁氏先祖當初也出了仲潁這般通透人物。
仲潁放心,你如此忠心袁氏,老夫必不負你。”
董卓當即跪坐馬車之中,長長一揖扣首於車上,朗聲道:“董卓替董氏三代謝過明公高義!”
“好了好了,仲潁去吧。”袁隗笑著揮了揮手。
董卓遲疑一下,問道:“那丁原那邊……”
袁隗輕輕一歎,輕聲道:“現在朝局不明,我等大計就不可以有半點差池,一旦出問題,你我二人身死族滅,故仲潁需將丁原那邊放上一放,看看此事主謀何人接觸你,要順藤摸瓜將其抓出來,老夫才能安心布置。”
“喏!董卓謹遵丞相號令!”
董卓再次長揖於地,不聲不響的送上一記馬屁。
“哈哈哈哈哈……好你個董仲穎……”
袁隗被這記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彩虹馬屁拍得心花怒放,笑罵一聲,就讓董卓下車,再次朝袁府而去。
而董卓目送其離開,眼神從熱切漸漸開始陰冷。
……
南宮,散朝後劉辯本欲回到北宮德陽殿,卻被何太后侍者叫住,說何太后在長樂宮等他。
長樂宮乃是北宮僅次於德陽殿的宮殿,昔年惠帝即位將長安長樂宮讓與生母呂雉,自己前往更為偏遠的未央宮,成了漢室孝道典范。
是故東都洛陽皇城雖然沒有未央宮,卻把長樂宮的名字繼承了下來。
長樂宮規模僅次於皇帝寢宮北宮德陽殿。
劉辯內心忐忑的進入長樂宮,只見宮門中內侍宦官和宮女站作兩排,而寢宮之中何太后面若冰霜的跪坐於正中桌案之上。
“跪下!”
劉辯還在踟躇要不要給何太后見禮,便聽何太后怒斥一聲。
劉辯愣了愣,他終究是個現代人,對何太后又沒有什麽感情……不,不要說他,即便是身體原主人的記憶中也對何太后沒什麽感情。
眼前這女子前半生忙著爭寵,害死不少靈帝嬪妃,怕被報復而將劉辯自幼養在民間,後半生因害死王美人後靈帝和其慪氣,終駕崩也未見過何太后,是故何太后即便是劉辯大婚,也未曾出宮看望。
在原主人的記憶中,見過何太后第一面,便是當世靈帝病重,何進將他接入皇宮,眼前的何太后居然嫌棄劉辯性格內向懦弱毫無皇家禮節,和其生活的幾個月裡,動軸就是呵斥辱罵。
身體原主人,對於這個母親,心中只有害怕。
是故劉辯根本沒有跪下,反而皺眉看著何太后。
“哀家讓你跪下!你連哀家的話都不聽了麽?”
“……”
但是劉辯轉念一想,今日所作所為太過惹眼,若是此時自己再和何後硬杠對線,只怕傳入袁氏和董卓耳中會引起二人忌憚。
畢竟以往劉辯羽箭何太后,就如老鼠見了貓。
更何況他身後便跟著王仕。
隨後他一咬牙,緩緩跪在地上,低下頭不讓何後看到自己的眼神。
“孽障!哀家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孽障!當初就該讓你父皇將你貶為庶人,左右你父皇更喜歡那個小雜種!”
何後見劉辯跪下,立馬破口大罵起來,倘若前世劉辯看到如此美女罵街,說不定會饒有興趣的駐足看個新鮮,而此時他確實滿心厭惡。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哎喲喲,居然去捧董卓那賊!你知不知道,當日若是沒有董卓和丁建陽,張讓趙忠他們根本不會死!
沒了張讓趙忠,誰還會替你賣命!你以為你那死鬼……你父皇給你留下多少遺產?國庫早就空了!沒有張讓趙忠為你斂財持帳,以後你想再納個嬪妃你都納不起!”
這……
劉辯原以為何太后會說出沒了張讓趙忠,何人製衡世家這種話,哪知曉眼前這短視的潑婦居然在意的是十常侍能幫內帑充盈。
他低下頭張了張嘴,心中差點被氣笑。
果然得是她何太后啊!倘若不是短視,豈能做出暗害靈帝子嗣這種事?倘若不是短視,豈能與何進作對做騎牆了兩面派?倘若不是短視,豈能因為趙忠張讓的些許小利默許十常侍殘殺何進?
別不信,十常侍在靈帝死後便投入了何太后和何苗麾下,十常侍調兵在南宮伏殺何進一事若是何苗何後兄妹二人一點不知,誰信啊?
是,何進和何苗何太后是親兄妹,但卻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何進自小就受到後媽冷眼相關,老實的何進早早擔負起養家之責,深知豪強寒門之苦,這才心心念念想要成為世家。
可惜何太后和何苗兄妹二人,一個覺得何進是因為自己入宮得到寵幸才成為外戚,一個不服大哥成為大將軍被士族擁護執天下權柄,二人皆默許了十常侍伏殺何進。
可是哪知士族們絕不會放過同時外戚的何苗,袁術當即趁著討伐十常侍屠盡何苗滿門。
這點前世劉辯做三國知識視頻時也曾解讀,可是當真身臨其境,卻還是忍不住滿心悲哀。
此時只聽王仕躬身道:“娘娘明鑒,陛下一向仁厚聰慧,今日所言必不是陛下所想,背後空有人攛掇。”
“有你說話的份嗎?”何太后一聲呵斥,怒道,“哪裡來的野狗亂吠,拖下去掌嘴!”
劉辯心中暗恨王仕絕對是袁氏的眼線,此時就是想調出他背後的“高人”。
“對!是哪個攛掇你在朝會上胡言亂語!?”
何太后見劉辯不予開口,斥道:“說話!悶葫蘆麽?!”
“稟母親,皆是兒臣自己所想……”劉辯強忍心中厭煩,裝作一副委屈模樣,“舅舅身死,我母子在宮中無依無靠,兒臣觀董卿……董卓孤軍救駕,是個忠義之人,若是拉攏其為外戚掌兵權,也能讓咱們母子有所依靠。”
“放屁!”
何後罵了一聲,可是看著眼前親生兒子那和自己五分相似的面龐,終究心軟下來。
“算了,你起來吧。 辯兒,你現在是天子,口含天憲,不可隨意開口。
你父皇一輩子講究製衡,你怎能輕易授予通天權柄與外人?
況且外戚固然可成為皇帝後背,可你要知道是什麽外戚,董卓姓董,為娘姓何!你難道不知董太后怎麽死的麽?!
若今日不是他識時務,推辭了你的胡言亂語,只怕成為了永安宮中那小雜種的舅爺!他不是你的外戚,明白嗎?”
“呼……”
何後自以為聰明的教導劉辯一番,深深呼出一口氣,仿佛自己這兒子的愚笨讓她操碎了心。
“有那功夫,你不若多多親近司徒袁隗,袁家四世三公,一門忠烈,這才是你要拉攏的對象,朝堂如激浪之海,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你需得萬分小心才是。
也罷,過些日子為娘差人從南陽族人中挑選一二可用之人培養,未來與你作為肱骨便是,你去吧,好好反省一下,不過你今日表現倒是和平素大相徑庭,能在群臣面前侃侃而談也算進步。”
“兒臣告退。”
劉辯是一刻也不願意在這只會殺人的傻婦人宮裡多待,生怕愚蠢會傳染。
還好意思說什麽宦海激浪,連當今局勢都看不清楚,明眼人都知道袁氏即將掌控朝堂大權,作為帝王未免皇權旁落,面對的就是袁氏這座大山。
還讓他去拉攏袁氏!憑什麽?憑她殺女人很厲害麽?
何後看著劉辯離去,輕輕舒了一口氣,今日劉辯之行為雖然稚嫩而愚蠢,但是確實讓她眼睛一亮,不禁懷疑這個少年天子,當真那麽荒唐無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