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裡揣著四百五十兩銀票,袖子裡攏著五十兩現銀,賈璉登時覺得腰杆筆直,滿心都在唱著:
“咱們那個老百姓呀,今兒個要高興呀,咱老百姓呀,今兒晚上真呀真呀真高興!”
剛到府門口,正遇到從工部回府來的賈政,身後還跟著一幫子清客相公。
賈璉趕忙上前行禮,賈政拈須微微一笑:
“姑蘇這一趟走得不錯。你林姑丈寫信來很是誇獎你,年輕有見識。”
賈政自幼好讀書,年輕之時,據說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只是為了光宗耀祖,發奮要考科舉。
後來其父代善臨終時,先皇額外加恩,賜了他一個正六品的工部主事。頭二年又升為從五品的工部員外郎。官職雖然不高,卻是如今賈府裡唯一一個在朝廷裡有點實權的人物。
反觀賈璉買來的那個五品同知,就是個稱呼好聽罷了,屁用沒有。
賈璉早聽說賈政一向對能夠靠科舉重振家聲的林如海欽佩有加,又兼人品謙和,行動儒雅,乃是賈政從心裡願意深交第一人。
自己能得到林如海的讚賞,賈政對自己自然也要高看一眼。
賈璉趕忙躬身道:
“是姑丈抬愛了,侄兒不過做好分內而已。”
賈政素來端方持重,誇人一向點到為止,偏今日高興,又道:
“少年謙虛不驕,也是難得。
你姑丈推薦來的雨村先生,也對你讚不絕口,這倒是我沒想到的。
這雨村先生滿腹詩書,又器宇軒昂,言語不俗,很得我意。
我今日題奏,也是想助他複職候缺,不想當時就批了下來,補了金陵應天府的知府,卻不是件喜事?
既然他與你也投契,他今日若來,你也來作陪。
《呂氏春秋》《去私》中說,‘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日後有機緣,我也要舉薦舉薦族中的上進子弟。”
一旁的篾片相公們一見賈政誇讚賈璉,都紛紛附和:
“二世兄向來長進,不可小覷啊。”
“老世翁家中的公子,自然是人中龍鳳。”
賈政搖頭道:
“他是個有承襲的,且人也機靈,日後自然是有出息的。
倒是寶玉那個孽障,整日優遊,不知上進。
我此生遺憾便是不得個進士出身,一心指望兒子能夠爭氣。可惜珠兒早亡,否則我又何須如此憂心。”
歎息一聲,轉身而去。
賈璉望著賈政頎長的背影,心中忽然冒出個疑問:
“賈政整日裡都如此一本正經,骨子裡又極愛風雅,怎麽會喜歡那個粗鄙愚昧小家子氣的趙姨娘?”
忽然想起了那日見到過的王夫人,看似和藹,整日念佛,其實滿腹算計。
賈璉忽然又同情起賈政來。
。
將三十一兩銀子交個興兒,叫他去應付蘇牙子,賈璉自己則溜溜達達回到書房。
剛坐定,正準備繼續琢磨白酒的事情,門外忽有小廝來報,說大老爺賈赦叫賈璉過去。
賈璉趕忙整理衣裳,跟著小廝來見賈赦。
上回來到賈赦的書房,是賈璉剛剛從蘇州回來之時,賈赦只在屋裡與秋桐飲酒嬉鬧,連賈璉的面兒都沒見。
此時,才是賈璉頭一遭見到賈赦。
完全出乎賈璉的意料,賈赦並不是個形容猥瑣、面目可憎、看了就想上去抽個嘴巴的“色老頭”形象。
恰恰相反,賈赦生得相當的威武高大、滿臉正氣。
與弟弟賈政的儒雅清高不同,賈赦完全是一副武將的派頭。國字臉,高鼻梁,雙目炯炯有神,腰板筆直,雖然已經年近五旬,但仍然帥氣不減。
賈璉心中頓時升起幾百個問號:
“長成這樣你演壞人?
這是他走錯片場,還是我走錯片場啊?
我那日在門外聽見的是個假爹嗎?
你這樣,以後讓我怎麽辦?是聽話還是對著乾?
……”
賈赦大眼一瞪,狠狠一拍桌子:
“你如今是出息了!見了你爹也不要禮數了!”
賈璉這才醒過味兒來,趕忙跪下磕頭。
賈赦卻繼續吼道:
“璉二爺如此大禮,這是要生生折殺了你爹我麽!
你如今已經是這府裡的紅人了,還跑我這裡來燒冷灶做什麽!
你姑丈寫信來誇獎你,我這裡還正高興,卻原來他還要再寫信,特意向你二叔再誇獎你一番,你好大的面子!
你二叔抬舉你,讓你娶了他的侄女,他讓你在這府裡管事還不夠,你還要幫著你二叔當家麽!
這上上下下誰不曉得你璉二爺會做人?連你姑丈舉薦的人都誇獎你。哼!我這裡才是正經襲爵的一等將軍,想要求人保薦,不來尋我,倒去托付一個五品工部員外郎?笑話!”
賈璉屬實無奈。
顯然,這是自己在大門口遇到賈政的一番對話,被人傳給了賈赦。
賈赦這一肚子的不滿,都是對著賈政、林如海和賈雨村的,自己只是個挨罵的替罪羊。
可誰讓他賈璉生下來就是當兒子的命呢?也只能垂頭聽著, 別無他法。
再想想賈赦,也確實有些冤。
明明他才是榮國府的長子,明明是他襲爵做了世襲一等將軍,這可是個武官正一品的職銜。雖然如今太平盛世,除了大朝會,平時連上朝都不用,平時只是拿工資享受,可一旦朝廷有了戰事,他這等功勳貴胄,立馬就能帶兵出征,實權在手。
可事實上,誰能想到?
堂堂襲爵的榮國府長子,卻不能住在皇帝嘉許榮國公的“敕造榮國府”裡,而只能住在一牆之隔的榮國府老宅裡。
皇上給蓋的正經榮國公爵產,給媽媽和弟弟一家住,沒賈赦這個長子的份兒!
也就是說,“敕造榮國府”是賈政的家,不是賈赦的。
如果賈璉不是娶了王熙鳳,而得以幫著賈政當管家,那麽他在賈府裡的地位,就會隨著他老爹賈赦一樣,除了在祭祀宗祠的時候能靠前之外,其余時候,都不過是賈府的邊緣人。
而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賈母偏心小兒子。
賈赦一通發泄,最後還不滿足,又衝著賈璉大吼:
“你也是個廢物!你娶親也兩年了,也沒生下個一男半女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媳婦若是不中用,不還有個侍妾平兒麽?若那個也是個不中用的,你就多納幾房姬妾,多收幾個屋裡人,這還要老子教你?”
賈璉心裡一咧嘴:
還‘多納幾房姬妾’?
你這是嫌我死得慢麽?
你到底是不是親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