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如若無意見,請在此處簽字畫押。”
王佩佩走了過去,她用自己修長、有些粗糙的手指,撚起了桌案上的毛筆。雖然許久沒有寫字,名字依然寫得娟秀美觀。她摁紅色印泥之前,朝大拇指哈了口氣,一套流程下來一氣呵成。
我們走出帳篷,外面已經紅霞滿天。她的臉被照得火紅,但依然好看,有著讓人側目的輪廓。
“阿貴哥。”
“嗯?”
“你覺得我怎樣?”
我心裡一驚,這是什麽問題?十多歲大的女孩,有時會很讓人傷腦筋。
“佩佩,我覺得,我還是做你的哥哥比較好。”
她笑了,絕不是被我逗樂的。
“我是問,我今天表現得怎樣?”
“哦,原來說這個。”
我心裡松了一口氣,暗罵自己思想開了小差。其實從凝華仙子下凡之後,我腦中所想皆是她的倩影,眼前發生的事情一概含混不清。這世上怎會有如此美妙的人?可又偏偏讓我遇上。三叔過去總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必定沒有好下場。可我突然想到,其實癩蛤蟆也相當不容易,要努力不去想天鵝,完全不是簡單的事。
我同情起癩蛤蟆來,因為它們和我一樣值得同情。
“哥,你又怎麽了?”
“哦,你今天表現得極好,我相信不是那姓宋的使詐,你一定能脫穎而出。”
我講這句話絕對是有憑有據,王佩佩第一輪的表現相當驚豔,並不遜色於宋定遠。蒼山派願意給她第二次機會,已經能說明她的出眾資質。
“看那邊!”
她在緊張什麽,我看過去,原來宋定遠就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他背對著我們,正在與一幫人交談。
無論任何時候,宋定遠總給我一種他要生氣的感覺。即便他正樂不可支時,我也懷疑他的笑容與所有快樂都是一種誘餌。而當他真的發怒,看起來卻遠不如想象中可怖。
“我們走別處吧?”
佩佩用眼神肯定了我的提議,這一片帳篷密布的區域,可以走的路線很多。我們剛走兩步,身後傳來了歇斯底裡的吼叫,是宋定遠。
“你們就是覺得我不如他!對嗎?”
我們不禁轉身望過去,那三個人非常嫻熟地跪下,磕頭的動作迅速且老練。
“公子,我們也是為了你好啊。”
“好個屁,老子需要你們動手腳嗎?他們有誰是我的對手?”
接下來,這幾個人說的話意思就沒變過,說來說去還是那個意思:我們是為了你好。我本來對偷聽他們的談話有一點興趣,此刻已經全無了,我和佩佩離開這裡,思考今晚應該如何度過。
蒼州的街道有很美的一面,但這一面並非對每個人都開放。對富有的人來說,乘馬車觀賞雄奇的建築,依偎在清風徐來的窗口,以更高的視野審視每一個匆匆行過的人,看柳樹下多彩的紙傘,黑瓦屋簷下掠過的燕子,橋的盡頭費力叫賣的商販,一定有著別樣的樂趣。
但這樂趣並不關鍵,關鍵是他們來往於整潔體面的富庶區域,從未感受過行走在滿布穢物的街道,目及頹廢衰敗的泥牆,被汗味浸濕的挑夫包圍,是怎樣一種感受。
這就是蒼州城,我們和宋定遠那樣的人好像都位於這座了不起的城市,但我們的交集實際上是一種偶然。我們的生活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偶然,他們的生活對我們來說也是。蒼州城讓人振奮、讓人哭泣,
讓人躊躇,也讓人無所適從。 我們沒有錢,城市最不歡迎沒有錢的人。
所以,我領著佩佩走過餛飩攤,但我們吃不起。走過水面攤位,但我們吃不起。實際上我們能負擔的只有西北風,或者試試樹上是否有流浪漢難以摘到的野果。
“哥,我們到底吃什麽?”
我看著她的眼睛,有柔柔的水霧。是我的錯,從一開始就是。
“我們……不急,我再想想。”
“阿貴哥,你沒錢了,是嗎?”
承認或不承認有什麽區別?我承認了,一兩銀子不是小錢,我們本可以飽餐一頓,在有獨立隔間的酒家歇息一晚。但現在,我們甚至不知道宵禁後該在哪裡躲避官兵。
我不想告訴她關於三叔的事,這件事的殘酷性對她來說,也許比對我來說更甚。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餛飩的香氣消散,炊餅小哥的叫喊聲遠去,所有該離開的人都走了。我們本也是該離開的人,但我們沒有目的地,如果離開只是為了離開,那和待在這裡又有什麽區別呢?
“阿貴哥,我們還不走嗎?”
“佩佩,你讓我再想想。”
其實我有什麽可想的,我只是膽怯而已,而此刻的情形已經由不得我繼續膽怯。
我回憶著三叔撒潑耍賴時的場景,希望自己此刻能有他三分之一的功力。深吸一口氣,走近了那個正在收攤的小販。
“你幹什麽?”
他的眼神和動作如此警惕,實在讓我沒想到。
“老哥,你能給我一點吃的麽?”
“有手有腳來這要飯,不害臊,滾。”
他的聲音很低,似乎也不想被別人聽見。但這一下拒絕,著實把我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氣完全給澆滅了,我呆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矮小但壯碩的攤販一個下蹲,將挑子擔在肩上,確認穩定後,一下站起身。兩頭的木箱就這麽飄了起來,他無視我的存在,像其他人一樣離開。
“哥,我餓得不行了。”
佩佩貼了過來,她挽著我的手,眼睛卻看著那個黝黑的小販。這時,王佩佩身上不可見的魔力,再次起到了作用。那小販看見了她,眼中流出遲疑的神情。
“你剛才,為你妹妹要的?”
我點點頭,此時不應該說話,我也說不出話。
咚的一聲,那擔架被放了下來,男人打開櫃子,粗短的手指拿出一個碗,隨後從另一邊的鍋裡,挑出面條來。他的手法很熟練,先是第一碗,然後是第二碗。
“涼了,有點坨,快吃吧。”
我接過碗,和佩佩一起連聲道謝,他看著佩佩對我說:“她長的可像俺閨女,年紀也差不多。”
我示意佩佩先吃,她端起碗轉過身吸溜起來。我看向那個男人,他坐在自己的擔架上,搓著手。
“哥,你女兒也十三了?”
“嗯,還在的話,也十三。”
我心裡咯噔一下,明知道不該繼續問,可說出口時,已經晚了。
“不在了?去哪了?”
“沒了。”
大哥說的沒錯,面涼了,還黏成了一團,很難咽下去。馬上就要宵禁了,我們不能耽誤別人,幾下吃完,將有幾處小缺口的瓷碗還了回去。
大哥走了,他的腿不長,但跑起來健步如飛,身體也很穩定。看著他消失在夜幕之中,我的心裡莫名悵然。
街道的各處燈火陸續熄滅,歸於一片安靜的黑暗。夏天的夜晚,當所有聲音隱去後,才會發現那持續不斷的蟬鳴聲有多麽聒噪。我們貼著一棵街道邊的大樹坐下休息,希望不會被人發現。
遠處的街道突然傳來幾聲狗叫,十分有穿透力,我不由得緊張起來。露宿街頭的感覺如此讓人緊張,以至於我竟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我生平第一次被如此粗暴的方式叫醒,眼前是燃燒的火把,布條和煤油在空氣中燒灼的味道近在咫尺。我的臉火辣辣得痛,腦袋由於突遭重擊,一時半會處於暈眩的狀態。
“哪來的狗殺才,不知道宵禁了嗎?”
“隊長,是個村驢。”
“我說呢,這撮鳥樣,帶走!”
又是一擊重擊,我恍惚中兩個耳朵都聽到了短暫的腦鳴聲,嘴唇上有一絲涼意,血直直流了下來。我的左右手臂各被一個人拖著,就這麽一路給帶走了。
頭痛得要命,但我還是努力睜開眼睛,想在被帶走之前確認佩佩在哪。但眼前除了無法辨認的一片漆黑,又有其他什麽呢?
我不敢呼喊她的名字,唯恐暴露了還有一人的事實。前方有什麽等待著我,我不知道。此刻我隻覺得自己的肚子很不適,又脹又痛。
我想起了那碗冷掉的面條,沒有蔥花、沒有鹽味。我想起了那個挑著扁擔的男人,和他那長得像佩佩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