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邕市到錦熙城,綠皮火車要開30多個小時。天亮時分,列車最後一次駛入隧道,再出來的時候,冷色調的郊野清晨已換成暖色調的街景熙攘。坐在窗邊的張遠,用早晨時間的適宜音量招呼身後的人:“快起來,終於進城了。”
王涵君從臥鋪上跳起來,伸了個懶腰,也不答話,開始收撿行李。這個唇紅齒白的微胖男孩,是張遠的高中同班同學,有一對比多數人更小的眼睛,但因足夠明亮而不被忽略。他們一起在南邕二中念的高中,遇上它風格溫和的時代,有比多數同齡人更愉快的三年記憶。
高考的季節有些匆匆,匆匆考試、匆匆錄取,也有匆匆的畢業旅行,然後匆匆地星馳而散。六十個人的班級裡,到錦熙市上大學的只有這兩人。是同一所學校:國立明遠大學。山水迢迢,家長們有各自的“貴人事忙”,兄弟二人樂得輕裝勝馬,懷揣生平僅見的巨款,結伴而來。
錦熙火車站外,略一騁目,就能發現廣場正中紅白主色的明遠陣地,用醒目的大字標著雙語的學校全稱。還有一面獵獵招展的大旗,印著紫色紋章,煞是好看。
“明大的學弟學妹們!歡迎你們~!”
元氣滿滿的女聲穿透人海而來,音質低劣的揚聲器也掩蓋不住它的清甜。那是一個比例極好的女孩子,淡粉色的文化衫在纖腰上打了個結,如雪的空頂遮陽帽襯出覆肩長發純黑如瀑。在看不清面容的距離,就漂亮得令人為之一振。
兩位新生初到寶地,沒想過近前搭話,老老實實地到學校接新點報到。明遠的高大帳篷整齊排列,守備著紅白兩種服色、身掛工作牌的青春面孔,校車則在營帳旁銜尾而待。面對灑滿整個廣場的懵臉新生和急躁家長,接新工作仍是有條不紊。
明遠大學不是清華北大那種生態圈頂端的學校,規模則大有過之。世紀之交的驚天大合並後,挺身成為西南地區首屈一指的綜合性大學。新校區啟用後,每年招生規模更是突破萬人。兩人本以為撞上新生抵校高峰,將有一番苦等,沒想到很快就在校車上坐定,隨著發動機的節奏輕輕搖擺。
陽光從車頭的大窗射入車廂,抵消了空調一半威力。車門關閉,最後登車的是個女生,她示意司機開車,卻並不著急入座。處在背光角度的張遠看不清她的樣子,隻覺得僅看輪廓就定是美女無疑。車頭轉向,張遠發現,這竟就是揚聲器裡那個清甜女聲的主人。美目盼兮,其清純值恨不得連爆數表。這時她已扎起了馬尾,更顯出絕好的臉廓弧線——她正是憑此被張遠順利識別。
聽著她提點新生注意事項,車內很快安靜下來。她令人相信武俠小說裡高端的內功氣場,修為極高的人僅憑聲音就能動人心神。她自我介紹說是大二的學姐,受校學生會委派迎接新生。可惜名字沒聽清,隻搶救到一個近似“超甜”的發音——她可以就叫這個名字,人如其名、非常合理。
校車穿過早晨的錦熙,滿載著青春心情,駛向明遠大學緯武校區。窗外有時高樓林立,有時古韻依稀,校車在繁忙的路段融入車馬如龍,行得遠些,又漸若獨闖天涯。路上有人起哄,要超甜學姐唱歌,結果變成由她起頭,整車人的合唱。一首又一首,五湖四海竟共享著同一個歌單。司機大叔不時按響喇叭,似乎在抗拒車內的中學生秋遊氛圍,但那汽笛聲,竟也合得上拍子。
發動機在足有上萬平米的廣場旁轉速歸零,車道繼續延伸,
不見盡頭。道旁的樹苗是這年春天種下的,已大有欣欣向榮之勢。仨倆成群路過的學長學姐,很容易與新生區別,臉上的從容神態,不是剛入學的小屁孩所能有的。這是在明遠大學緯武校區的西部,名為“於飛廣場”,又稱“鳳凰坪”,此時設有各學院的新生服務點。略作介紹後,超甜學姐歉然告稱另有任務,很快遁入人潮。 很多年後,張遠還會跟人說起,說遇見她是特別重要的事,作為明遠給他的第一印象,她是完美的。她美得很特別,男生不嫌她招搖,女子不責她侵略,就像鄰居家裡安靜長大的姑娘,不知不覺出落得如仙似夢。我雖司空見慣,他定驚為天人。
擺擺手揮散腦中倩影,兩人按照學姐建議的步驟,首先辦理錦熙本地的手機卡。小張的尾號選定3618,小王的是3721,其他數字都相同。廣播裡是還年輕的周董,反覆唱著“在我地盤這,你就得聽我的”,似乎令整個校園的秩序都大有改善。
兩人分頭行動,張遠順利找到輕工學院的新生接待點。雙人桌後隻坐著一位學長,臉色有些難看,但一見有新生報到,很努力地擠出熱情微笑,悉心講解入學流程,又幫著翻找宿舍信息,抄在紙上遞給張遠。一切行動都很熟練,只不過臉色實在奇怪。張遠忍不住問:
“學長,你不舒服嗎?”
“哎,吃壞肚子了,等另一個值班的回來,換我去解決一下……”
這會兒報到的新生不算多,流程單和表格也很清晰,看這位學長已瀕臨崩潰,張遠於心不忍,說:“要不,我在這頂一會兒,學長您先去?”接新的學長深吸一口氣,仿佛做了重大決定,快速地給張遠講了一遍接新話術,把工作牌取下來往他脖子上一掛,說:“學弟,大恩不言謝!我盡快回來!”然後飛也似的衝向最近的建築。
張遠把行李推到帳篷裡擱下,坐到接待處的桌後,整理整理桌面,開始充當學長。剛調整好姿態,一個白色行李箱就出現在視野中,上邊顏色淡雅的貼紙亂中有序、留白舒適。張遠的目光順著箱子移到它主人身上,當然是一個女生。
她膚色白皙、相貌清秀,帶著一種習慣注意自身表現的女孩特有的情態,羞怯卻也大方,可愛並且自知。她走近,脆生生地叫了聲“學長好”,展開甜美笑容,仿佛在說,“我這麽乖不給顆糖麽”。本就如臨大敵的假學長更慌了,站起身時差點把桌子都推倒。
扶住了桌,張遠開始介紹入學流程,為了顯得更專業,他不敢照本宣科,而是代入同為新生的視角,適當調整詳略,又貼心解釋了容易混淆的點。如此竟講得十分務實有效,自己都暗暗叫好。“學妹”對“學長”的貼心指引連聲道謝,又問起關於宿舍,張遠才想起應該先問她專業和姓名。
“輕工二班,寧音音。安寧的寧,不過念寧(四聲),聲音的音。”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衿啊~”
“對,學長知道呀~”
“嗯,希望將來你喜歡的人不會讓你久等。”
“嘻嘻~謝謝學長吉言。”
寧音音再次道謝,推著她的小白箱子去辦入住,在即將走出張遠視野時,回過身來大力揮手,喊了一聲“學長再見”。兩位值班的真學長很快前後腳趕回,她成了“張學長”接待的唯一新生。
“輕工雖是工科女生卻不少,我這個班男女1:1呢。”
張遠一邊咀嚼著水煮肉片或者青椒兔丁,一邊對王涵君說。
“唉,我們計院就是個和尚廟,尤其我那班,個位數…”
“噗,哈哈哈哈哈!”
“突然笑什麽,這麽幸災樂禍嗎?”
“沒有、我沒笑。哈哈哈,你終於進了‘計院’,‘計院’…”
王涵君才反應過來,見周圍多有偷偷忍笑的同學,立刻與張遠扭在一團。張遠還要繼續,說:“誒誒誒,你家‘計院’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麽?”
“我靠,快別說了!”
涵君將張遠推開兩步,差點撞到路過的同學。那女生身型單薄,一身顯窄的淡藍連衣裙,端著一托盤飯菜。張遠是真怕碰壞了她,連忙不住道歉。她隻低著頭幽幽然一句幾不可聞的“沒關系”,如飄著似地走了。這次過於普通的初遇,很久以後才會被想起。
吃過飯,兩人停在食堂二樓寬闊的落地窗前,上方是刻有明遠大學鳳凰圖騰的穹頂。看著太陽底下人頭攢動的於飛廣場,不知怎的呆了很久。一片喧鬧的時空中,兩個少年站在安靜的角落。
“像不像剛到二中的時候,下課時走廊上只有我倆。”
“嗯,穿越感十足。”涵君點頭。
“記得當時你怎麽說的嗎?”
“我說,‘我去,這就是省重點嗎?’然後兩個中考暴發戶,心裡害怕,拚命的學。”
“結果第一次考試就放兩顆超大衛星,全年級把我們當怪物看。”張遠兩手一攤。
“後來發現大家都一樣。課間也去小賣部,做操時也偷看校花。也溜去網吧打遊戲,然後被班主任抓。再後來,發現世界太大,能控制的事情很少……”
“想早戀,終於還是晚了吧?”
“這波可是全國知名大學,怎麽整?”
“老樣子,就是乾唄。”
“喂,同學,餐廳洗地,麻煩出去!”
食堂阿姨喊了一嗓子,小張和小王的大學生涯就這樣有了第一次敗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