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解!
襄公矩的聲音不大,
離得稍遠的人,若是修為不濟,恐怕都聽不到。
但是。
議論聲,是可以由近及遠的。
“孔休遠大宴承湯,也、也是風流雅事嘛!”
“是啊,仙翁會不會苛刻了些?”
“哼!苛刻什麽?當年謝夷吾日決三百事,每日一個時辰便將郡政料理清明,余下方是會友、出遊,這才算得上風流雅士,哪裡像孔休遠一般?”
“不錯!孔休遠將昭明郡盡數委於盛齋公,卻還敢將盛齋公品級置於他自家之下,當真是……嘖嘖嘖!”
南側座席。
董志張直覺得不可思議。
謝弼、孔劭,這都是他一向引為摯交的人物,結果……
這都是怎麽了?
董志張長長歎息,甚至不願與對面孔劭那無有感情,緩緩掃視每個人的目光對上。
孔劭看到——
撫著葫蘆,唇角上翹,隻用下巴對著地的叔孫無忌。
按著腰中長劍,視線全在襄公矩身上的陳仲。
閉目不敢與自己對視的董志張。
擰眉而坐,滿臉失望的徐乾。
眼中近似噴出火來的楊鳳、高獲。
傷重之中,竟然尚能投來憐憫的許季山……
孔劭雙目之中,隱現瘋狂。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名望,並不能與孔衍孔盛齋相比。
否則,世人怎麽會將“孔謝”並列,而不說是“二孔”呢?
更不要說,將襄公矩的品級,置於自己之下。
但!
新學、新政、新法,本就是離經叛道之舉!
為新必革舊!
這些舊學赤幟,如不打壓,新學憑什麽後來居上?
所以,孔劭堅持!
莫說眾人非議,好友反目。
即便舉世皆敵,又能如何?
今日雖則人皆非我,翌日新學功成,則必人皆仰從!
隻此一功,便當超邁前輩。
故而,置己身於襄公矩、孔衍之上,無錯!
孔劭最終將目光移到了大檀樹下。
桓志也自咬牙。
他知道孔劭看過來是什麽意思。
不能讓襄公矩繼續這樣下去了。
此老不愧是活了百數十年的人物,再讓他任意發揮下去,這場法會,形名說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優勢,就要蕩然無存。
如今,等不及襄公矩在突破中自行敗亡了。
而桓志事先在檀德台布下重重羅網,實際上也是考慮到了應對襄公矩的。
只不過……
桓志攥著虎符,遲遲難下決心。
“哼!”
就在這時。
王承先怒哼一聲,霍然起身。
他幾步跨到襄公矩身側,小聲告罪之後,急忙翻看冊子。
這一翻不要緊。
只見王承先臉色陣紅、陣紫、陣青、陣白!
“哈哈哈!我王承先自詡非是凡俗,卻著實不敢與純仁公、盛齋先生並列,筆在何處?”
王承先冷笑三聲,再抬頭時,目光如刀!
那孔劭身後的孔氏子弟縮得好似鵪鶉,哪敢遞什麽筆?
而檀德台上眾人聽見王承先的話,又是一陣大亂。
“仙翁也被評品?”
“仙翁是幾品?”
“對啊,仙翁是幾品!”
王承先找不到筆,直接動手,將寫著自己名字的那一頁乾脆撕掉。
“王某不才,
當不得孔休遠你這中四品的抬舉!” 中四品!
剛剛王承先說,他跟純仁公、盛齋先生同一品級?
檀德台在這一刻,反倒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沒人議論了,眾人的目光似乎都附帶上了奇詭的神韻。
孔休遠莫不是瘋了吧!
孔劭對此熟視無睹,他已坦然了:“承先郎君,你可要思慮清楚。”
王承先看都不再看他,徑直朝南側座席走過去:“王某清楚得很!某家真是瞎了眼,竟與爾等為伍!”
王承先對著尚在震驚中的許季山、高獲、楊鳳遙遙拱手賠罪,隨即轉身去了南側原本屬於孔衍,現下空置的座席。
“王郎君,在下殷台董志張,有禮了。”
董子鳴悄悄對著王承先豎起拇指。
王承先苦笑連連:“董先生,讓你見笑了。”
董志張卻道:“見笑什麽!我此前還不是與孔休遠交情甚好,誰知他竟如此、如此!算了,且不說他,不知郎君剛剛可曾見到我等品級?”
董志張也是心裡捏著一把汗呢!
他跟孔劭私交好得很。
那家夥可千萬別給他也定個中四品,乃至於上三品去!
真要那樣,他董志張還能有臉見人啊?
更關鍵的是。
王承先脾氣大,能一點面子不給孔劭留。
董志張老好人脾氣,著實不怎麽敢上去撕書!
王承先沒想那麽多,只是據實相告:“董先生未曾見到,叔孫太守的品級純仁公已說了,此外還見到了偉長先生中六品,子正公……”
王承先居然知道陳仲名號,且看起來頗為仰慕。
不過,想到王承先受學於太平道宗,那麽知道陳仲名號,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陳仲此刻心思全在擔憂襄公矩。
襄公矩在開始突破後,金紅氣息化為人形與其肉身合一,使得陳仲的望氣術都難以觀望到什麽氣息變化。
但隨著剛剛襄公矩手段被孔劭倚仗彌虛帶所破,陳仲此刻又能見得絲絲縷縷的金紅色氣息,溢出在襄公矩頭頂。
這絕不是什麽好的變化。
更令人擔心的是,襄公矩此刻與孔劭針鋒相對,幾乎要把桓志新政的底子掀翻。
一旦孔劭、謝弼再壓不住陣腳。
恐怕桓志那裡將會隨時發難。
因此,陳仲實在是沒有精神旁顧了。
至於什麽品級不品級,與陳仲何關?
不過,陳仲不關心,卻有的是人關心。
董志張好奇追問:“子正公幾品?總不能也……”
王承先苦笑搖頭:“孔休遠定是瘋了!他將子正公評為下八品。”
董志張眨眨眼,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徐乾氣憤到發笑:“孔謝、孔謝,果真是齊名之輩。”
叔孫無忌則摩挲著葫蘆,道:“其實還好,上下顛倒顛倒,再把襄公、盛齋兩位也請到八品,叔孫我低於子正賢弟與那兩位一品,也是服氣的!”
董志張頓時為之絕倒。
王承先還想了想,反對道:“那也不行,許崇德人品高潔,我是佩服的,但他學問終究低我一頭,顛倒過來,我還低他一品,最多最多,我與他持平倒還使得!”
看起來王承先和許季山這是不打不相識,竟從完全看不上,變得生出幾分惺惺之意來了。
幾人說話間。
陳仲眼看襄公矩氣息愈發不穩,一顆心直向深淵墜去。
卻說大檀樹下,郭況忽然耳廓一動,急忙返回桓志身旁,低聲道:“主公,孫俊中已至山下。”
孫俊中就是中衛將軍孫秀。
桓志聞言大喜!
左手中,紫玉臥虎刹那間消失,而後便出現在了劉英手中。
劉英那裡,恰好還有半片紫玉臥虎,兩枚半片合一,才是完整的虎符。
而同時,桓志對郭況道:“傳命孫俊中,即刻前往山腰揚雄祠,防備有變!”
昌山明面上的諸多布置,只是其一。
隱藏的那些,才是桓志最大的倚仗!
山腰揚雄祠?
郭況將目中異色掩住,低聲領諾,轉身親去傳令,這件事情交給底下人,恐有紕漏。
“肅靜!”
劉英拿到虎符,便知桓志心意,站起身,得了桓志示意,當即大喝一聲。
檀德台上,眾人再次安靜下來。
便見桓志緩緩起身,與之同時,一股明顯的肅殺之氣,從天頂之上一寸一寸,覆壓下來。
那是早已布好的大陣氣息!
此前未曾引動,除去感應以上的大修士,幾乎無人察覺。
但這一刻,許多修為較弱的士人,甚至感到呼吸不暢,生出天塌地陷般的恐怖絕望感。
襄公矩自是不難察覺這種變化,同時這樣的威壓,也還不至於能夠拿他如何。
轉回身來。
直面桓志。
“新政乃蓬萊長治久安之基,孤行之必矣。仙翁,必欲作梗乎?”
隨著桓志此語。
劉英毫不客氣,拔出鐵鐧,逼前一步,瞪視著襄公矩,殺氣駭人。
襄公矩卻和沒有看到劉英一樣,對著桓志一拱手,和聲細語:“為政日新者,使利其仁、樂其義,厲之以名,引之以美,使之陶陶然之,謂‘日新’。”
這是揚子在《法言》中闡述的,什麽樣的治政,可以稱為“日新”之政?
讓人們培養仁心就能有收獲,堅持道義就能感到快樂。
要做到這一點,可以用名望勉勵,可以用美好引導。
最終使人們在仁、義之中“陶陶然”——簡單而幸福。
這樣的治政,才是真正的“為政日新”。
如果反過來。
培養仁心卻遭受損失,堅持道義卻承受鄙夷,那顯然就不能被稱為日新之政。
這樣的治政,卻還自稱“日新”,就是假的,是欺世盜名!
“大王必行日新之政,老朽雖將死於今日,亦為大王賀!”
桓志不由眯起雙眼,他感覺到了襄公矩的話裡有話,不對勁。
果然!
“然!大王今日之新政,實未得人。丁遜之弘毅之士而置於下寮,孔茂甫貞吉之臣而出於狹郡,許崇德、高慶德、叔孫勉之實乃清識吏能之才而見斥,王承先、楊鳳、徐乾堪為一洲之雛鳳而輕棄,陳子正德行之高、學問之博,舉世難匹!英才濟濟,實難盡數。”
“而近觀大王所用,孔休遠、謝公甫一郡之材尚可,孫秀、劉英暴戾之氣未脫,郭況閹豎常伴左右,以此輩行新政,焉得不敗?”
“你放肆!”
劉英大怒。
襄公矩歎息一聲,再度拱手:“願大王近賢臣、遠小人,日新日省,德修,豈無天命之保?老朽固當死矣,終當為大王驅逐小人,以複聰明。”
桓志怒極。
襄公矩口口聲聲說的都是他身邊有小人,然而小人全是他提拔了, 跟指著鼻子罵他有什麽區別?
再加上孫秀已到,心中有了底氣。
桓志當即喝命劉英動手。
劉英一催虎符,昌山上下,數千軍士之力便即匯聚而來。
眾人肉眼可見,頭頂威壓竟是顯化實質,成了另一輪近在咫尺的炎炎大日!
修為不足之人,哪怕是余光瞟到一眼,都覺內火焚身,此是性靈神魂受損之兆。
僅僅余光,都有如此威勢。
便可以想見,正面承受之人,此刻壓力如何。
陳仲、叔孫無忌早已起身。
叔孫無忌按照陳仲囑托,護住了董志張和徐乾。
陳仲則鈞平劍出鞘。
但他卻遲遲未有出手。
只因。
一位除去陳仲,無人能見的襄公矩虛影,再次來至陳仲身前。
“子正,桓志若死,蓬萊立時戰端再起,倘無可替繼之人,暫且留他一命何妨?今日之後,一切便都拜托子正了!”
襄公矩依舊笑得很平和。
“唉,可惜,那閹豎不在!”
一聲歎息。
只見高舉鐵鐧,做勢朝著襄公矩頭顱砸下的劉英,自手中紫虎處開裂,裂紋越來越大,遍布全身。
壓頂的大日則越來越小、越來越高。
終於,消失不見。
桓志大驚失色。
再看場中。
一陣微風刮過。
劉英如沙飛散。
襄公矩則已經不知何時,盤坐在地,含笑閉目,了無聲息。
乙醜,蓬萊襄公矩,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