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德台自揚子初立至今,已有近四百年光陰。
其間歷經數十次整修、增築,至今不但不顯破敗,而且愈發呈現出學問聖地的氣派。
山腳下石坊門,最後一次重修是在六年前,桓氏出資。
門上有石刻“玄德一易”四個古樸篆字。
這是前漢時,揚子《太玄》出世,震驚天下,朝廷召集諸多有道高修,集議出的評價。
《太玄》以儒家元典《易術》為本,融合五行論,攙揉道家《道德》為引注。
在當時,可謂是一定程度上的集大成之作。
許多大修士都將之視為開辟道途前路的曙光。
只可惜揚子命途多舛,被他寄予厚望的兩個兒子,不是身死便是失蹤,座下弟子也在許多曲折中漸漸散盡。
揚子迭遭打擊,最終沒能憑借一生學問,將道途向前開辟,隻落得僅剩一名弟子,為他送葬。
那時天下修士沒能從寄予厚望的《太玄》中取得修行上的成功,於是也歸怨於揚子,使得揚子學說進入了空前的低潮當中。
直至後漢,朝廷召開白虎宮集議,太玄十五子中的丁鴻,憑借在揚子座下學得的學問與法術,將其他各家各派的觀點駁倒、法術破盡,硬生生贏得了“殿中無雙”的美名。
同時,也終於為揚子學說正名。
《五行白虎通》定稿頒行之後,天下修士公認《太玄》一脈份屬《白虎通》別傳。
從那時起,“玄德一易”,便是對揚子一脈的最高褒揚。
過山門,登上石徑,這條石板路,最後一次修整則是三年前,魏王曹丕心血來潮,夜夢揚子講道,於是專門派使者,向當時已經基本掌控了蓬萊道洲的桓氏贈送金銀十萬,用於重修檀德台。
那筆錢,桓氏卻也沒有挪用。
不僅僅山道得到了修整。
半山腰三處平台上,幾百年來歷次增築的祠堂、殿閣,也都獲得了加蓋。
山頂上,檀德台則整個重鋪了青石板。
為揚子投下過陰涼的古檀樹,也被一圈石欄精心保護了起來。
古檀樹的北側,蜚聲十三道洲,揚子晚年在其中著寫《法言》的子雲亭,從孤零零一個八角亭,成為了三亭聯立的廊亭妙景。
如今,子雲亭中,有侍從、奴仆輕手輕腳,分裝著點心、涼飲。
古檀樹立在東側,樹下主座席背東面西,設於石台之上,桓志坐在那裡,可以俯觀全台。
就在桓志座席正前方,又有一席,背對桓志,面朝登山石徑。
此是仿照太玄十五子中,世稱“一玄”的桓榮之位所設立。
桓榮正是今日的桓氏祖先之一。
他與從侄桓伯溫同在揚子座下求學。
桓榮在同窗中極少言語。
桓伯溫卻聰明穎悟,揚子講學,同窗有什麽沒能領悟的,多是桓伯溫來解答,而且從無錯訛。
就連揚子也讚揚桓伯溫聰穎練達,可謂“聞一知十”。
於是當時的同窗們暗地裡把桓榮、桓伯溫叔侄兩個稱為“二桓”,還有一個順口溜——老桓無言,小桓來還。
桓榮寡言少語,但只要揚子開講,他必然去到最近的地方坐下,如果揚子有什麽事情需要學生幫忙處理,也必然是桓榮第一個站起來去做。
大家隻以為桓榮尊師重道,但不及桓伯溫聰明,不如後者更能將揚子學問發揚光大。
直到有一日,揚子應邀訪友而去,
不在檀德台。 卻有元州道名士王充,恰巧前來,要尋揚子辯論道理。
王充上山之後言辭很不客氣,直言《太玄》融合五行,導致“乖謬甚多”。
檀德台上的眾多蓬萊學子當然不服氣,於是紛紛下場,與王充辯論。
結果幾句話功夫,大部分人就都無法再回答王充的詰難。
不得已,學子中公認的太玄十五子,紛紛應戰。
奈何結果沒有任何區別。
到了最後,太玄十五子中僅剩寡言少語的桓榮不曾開口。
檀德台上眾學子都已經認為己方輸定了。
卻不想,桓榮從那距離揚子最近的位置上,轉回了身來。
他原本一直是面朝古檀樹,揚子講學的位置。
轉過身,面朝登山小徑,乃是第一次。
桓榮對自認為除了揚子,蓬萊道洲再無“真學士”的王充說道:“子博學縝思,經論絕倫,然吾得子矣。今以師道尊嚴,衛道之辯,不得不耳,固有不敬,非子之理有所屈,唯吾學於吾師,又學於子。”
意思就是先生你學問很厲害,語言邏輯很嚴密,但是我已經學會了你的學問和優點,現在我為了保衛我的老師和大道,必須與你辯論,你失敗了的話,不是你的道理不對,而是我既學了我的老師的學問,也學了你的。
桓榮宣稱,他只是旁聽王充與自己同窗的辯論,就把王充的學問給學到了,而且還要憑之戰勝王充。
當時沒有任何人敢相信。
這是那個“全靠勤奮,但不夠聰明”的桓榮能做到的事情嗎?
結果,桓榮與王充辯論,一直從中午到日落。
王充始終不能取勝,而且他感覺到,其實他不是能不能勝的問題,而是桓榮在刻意為他保留顏面,一直不在明面上真正勝過他。
於是王充主動認輸,對桓榮說:“與桓務虛辨理,乃知向日所聞揚子太玄,非揚子之有所失,論者未得真意也。”
桓榮字務虛。
至此,桓務虛之名,轟傳天下,所有人公認他為太玄十五子之首。
同窗的順口溜也多了兩句——老桓無言,小桓來還,不是不還,衛道乃言。
桓榮那最為靠近揚子的座位,也被賦予了“衛道之座”的含意。
如今,那座位則屬於中衛司馬劉英。
而在此座南北,分為兩列,各有七張主座席。
總計十四張的座席上,大半已經有了名士、高修落座。
每張主座席側後,則又各有三張副座,是由主座席的主人自行選擇旁聽者,可以是自己的子侄、門人,也可以是未曾被列主座席的好友、知交。
主座席上,即便是未曾有人的,實則也早已名位確定。
當下,有資格站在檀德台上,而不是被擠到山路上旁聽、圍觀的士人們,便都是在盯著尚且空余的副座了。
坐在副座上,才有資格參與真正的論道。
而若是可以在這樣規模、層次的盛會上一鳴驚人,對於在場的絕大多數人,不啻於是一步登天的無上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