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訓練在三十分鍾後結束。
校隊隊員們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向這個新人請教投籃技巧。新人很拘謹地低著頭,有些結巴。
整場訓練賽打下來,他們對這個新人的射術已經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校隊的首發中鋒在補位時用上了正式比賽才會使用的凶狠犯規,結果就是送給新人一個加罰。更難能可貴的是,新人的空手走位相當敏捷,總是能找到無球掩護牆,從人縫裡鑽到合適的位置,接住一個傳得並不那麽好的球,調整姿勢,出手。他的無球走位與核心的持球攻擊相得益彰,膨脹一點的隊員們看著兩人的配合,甚至覺得明年的冠軍都有了著落。
但這個新人只是抱著“完成任務”的心態來的。
他應付著那些隊員們各種各樣的問題,眼簾低垂。
羅斯教練和楚子航站在一邊,商討著什麽。
“我覺得應該把我們的替補中鋒提到首發,教練。”楚子航終於進入了自己想要和教練討論的話題,“他很聰明,知道給新人設置掩護牆,也不擠佔我的突破空間。”
“你是說,建立一個人人都能投射的首發陣容?”
“前提是新人要留在球隊裡。我們打三角進攻的話,我和他可以做弱側二人配合,強側進攻也會很順手。”
“三角進攻……很難被這些小夥子接受。”羅斯沉吟片刻,提出了相反的想法,“菲爾的戰術太複雜了。”
“那就把戰術的事先放一放,教練。現在有個問題,就是新人能不能加入我們。”
“啊?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不僅得征求他的意見,還得取得他班主任的同意。”
“班主任?他不是體育特長生麽?”
“據我所知他是個文科生,不是體育特長生,所以必須得到班主任的認可。”楚子航看了眼正被包圍的路明非,壓低了聲音,“我見過他被班主任訓斥。”
“先去問他吧。”
羅斯和楚子航一同走向隊員們。隊員們正聚在一起研究投籃,見教練和隊長一同向路明非走過來,連忙給兩人讓路。
“路,你願意加入我們麽?”
羅斯上來就是很直白的問話。楚子航微微皺眉,心想著如此征求意見的方式是否妥當。
“我倒是想加入,可是我的成績不太好……”路明非苦著臉,“班主任大概不會允許我參加。”
“這事好辦。”楚子航接過話頭,“你,我和教練,我們一起去說服趙老師。”
……
……
路明非低著頭走出教師辦公室。
“怎麽樣?”
楚子航連忙迎上來詢問。
“同意是同意了,只是……”路明非稍微措了個辭,“趙老師同意我參加球隊的原因是……能夠時刻向師兄學習。”
“額……”
楚子航和賈倫?羅斯同時無語。
“不過這樣也好。”路明非轉瞬間又換了張笑臉,“說不定在訓練的間隙,我真的能從師兄這裡學到點東西。”
“總而言之,是同意,對吧?”
賈倫?羅斯終於忍不住發問。
“是的,教練。”
“同意了那就直接說嘛!害得我緊張了很久。”
“教練,你得適應一下中國的交流方式。”楚子航在旁邊一本正經地解說,“美國人的表達比較直白,中國人的表達通常會伴隨著一些相關話題,更含蓄些。”
“好吧,雖然已經來這裡兩年了,
但我仍然不太習慣。”羅斯自嘲地笑了笑,“話說回來,路,你的投籃讓我想起我在NBA時的隊友。” “NBA的……隊友?教練你打過NBA??”
“我在印第安納步行者效力過,下面要說的那個人就是步行者的靈魂人物。我和他做隊友的時候他已經35歲了,但時間在他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在電視上見過他推開邁克爾——你們都是籃球手,不用我說是哪個邁克爾——投進三分,見過他將神明逼上絕路。當我和他做隊友的時候,他依然如此。我們從新的傳說中殺出一條路,卻遇到了神明的繼承者……”
羅斯開始回憶他的步行者生涯。
楚子航與路明非一左一右,靜靜地聽。
……
……
仕蘭中學操場。
兩個男生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
“師兄,沒有人來接你麽?”
清秀的那個先開了口。
“我媽一定不會來。我爸在忙他集團裡的事,更不可能來。我老爸也可能是有事,所以沒人來接。”
健壯的那個看了看對方,神態自若地回答。
“等等師兄,你爸和你老爸……”路明非敏銳地抓到了重點,“是什麽情況……”
“哦,我老爸和我媽離婚了,現在說的‘我爸’是繼父。”
楚子航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路明非。
“我懂的,師兄,這些話就爛在我肚子裡,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路明非高舉右手發誓,“哦,還有籃球知。”
“草地也知。”楚子航聽著路明非這一連串的批話,終於沒繃住,笑將起來,“如果非要這麽說的話,很多東西都知道,只是它們不會開口而已。”
“看來我們得在這裡待到更晚些。”路明非拔了根草,放在嘴裡嚼著,“不過也好,我其實不喜歡回家。”
“你爸媽也沒來接你?”
“我爸媽都常年在外工作,我算是寄居在嬸嬸家。”
“嬸嬸家?”
“叔叔是個……耙耳朵,所以是‘嬸嬸家’。”
路明非想了一陣,才找到個合適的詞匯形容自己現在的家庭情況。
“那你的叔叔嬸嬸……他們不管你?”
“我的堂弟得了什麽心理疾病,具體我也說不清楚。叔叔嬸嬸給他辦了休學,帶他出國療養去了,現在家裡只有我一個。”
“看來我們算是同病相憐。”
楚子航嘴裡沒來由地冒出這麽一句話。
路明非驚訝地看著楚子航。
他從不認為自己與楚子航是相同世界的人——“知名考古學家”的兒子和企業巨頭家的大少爺怎麽可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更遑論“同病相憐”:一個連續兩年站在升旗台上發言的極優秀學生和站在隊列裡仰望他的透明人物不可能有“同病”,更遑論“相憐”。
但楚子航又確確實實地正在向路明非講述自己的“悲慘身世”。
“怎麽了?”楚子航見路明非瞪大眼睛,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長痘了,還是有什麽東西?”
“師兄你的臉很乾淨。我只是沒想到,師兄你這種別人家的孩子居然會和我這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準差生分享自己的悲慘經歷。”
手機鈴聲適時響起。
楚子航掏出手機,接聽語音通話。路明非知趣地戴上耳機,不去偷聽楚子航的談話內容。饒是如此,電話對面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聞。
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樂呵呵的,路明非隔著耳機都能聽清那中年男人的大嗓門。
這能穿過耳機和歌曲雙重屏障的大嗓門讓他不由得想到嬸嬸。
路明非打了個冷顫。
“我老爸來接我了。”楚子航放下手機,“他在隔壁那條街。”
“那我先走一步。”
“別,你先和我回去吧。”
楚子航覺得自己不該丟下路明非,但又不知怎麽辦才好。他略微想一想,索性邀請路明非去他家裡。
“額……”路明非用力抓了抓頭,“這不太好吧……”
“趙老師不是說‘加入校隊的條件是你向我學習’麽?你來我這裡補習,有什麽不好的?我一不是女生二不是第二愛三不是英國人,難道還得和你搞什麽‘授受不親’——走了!”
楚子航背起書包裝好籃球,見路明非還在發愣,順手又抓起路明非的包,塞到他懷裡,拖著他往校門走。
……
……
“你們兩個這麽晚才離校?”
“哦,唐主任,我家長有事,現在才來,我們就在學校裡打了會兒球,順便讓楚師兄給我講幾道題。”
路明非嫻熟地應付校門口值班的教導主任。教導主任也看到了楚子航,確認過路明非的確沒有作奸犯科,又囑咐他們注意安全,才放兩人出校。
“你好像很有應對教導主任的經驗。”
“畢竟我是後進生嘛。”路明非的語氣似輕松又似苦澀,頓了一頓,繼續道,“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早就溜溜球了。被主任們抓到可少不了挨一頓訓斥,說不定還要寫一千五百字的檢查。但如果我和師兄一起留下,就算我們在策劃什麽調皮搗蛋的事,主任們也會覺得我們真的是在學習。”
楚子航沉默不語,聽著路明非絮絮叨叨。路明非的語調中似乎帶了點哽咽,話鋒一轉,又道,“師兄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孩子’,應該不明白我在說什麽。 嘛,別人家孩子有別人家孩子的活法,後進生有後進生的活法,對吧?”
楚子航的確沒想過這一層面。
從幼兒園開始他就是個純粹的“別人家孩子”,九年義務教育階段也頗受老師們喜愛,到了高中更是百尺竿頭再進一步,能文能武不說,學習成績更是牢牢把持著大榜頭名的位置。今日聽路明非這麽一嘮叨,方知“另一個世界之人”心中的想法。他想說些勉慰的話,卻說不出來,只是拍了拍路明非的肩。
“不過,能向師兄學習是件很幸運的事。”
路明非喪到極點反而笑了起來。
“我沒什麽值得你學習的……”
“如果我的數學成績達到三位數,趙老師應該會對我刮目相看吧?”路明非似疑問又似肯定地對楚子航說,“師兄你什麽學科都優秀,不如給我講點數學題吧!”
“這個可行。”
“勝利の法則は決まった!”
“?”
路明非嘴裡突然蹦出來一句日語。楚子航滿臉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嘰裡呱啦的在說什麽。
“勝利的法則已經確定!”路明非見楚子航表情怪異,忙給他做解釋,“這是一部日劇裡主角的台詞。”
“哦。”
楚子航點點頭。
“師兄你不看電視劇麽?”
“那些東西太無聊了。不過我媽媽看電視劇,你和她說不定能有共同語言。”
“……”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繼續前行。夕陽映照在他們背後,影子拖得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