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真好看，再見了夕陽。

　　嗓音是一種天賦，夜鶯的這些警探們，頭一次驚訝地發現，原來他們的隊長竟然具有這種天賦。此刻，站在麥克風前的馬奇，宛若一個內斂的搖滾巨星。

　　不，不是搖滾，沒有那種爆發和聲壓，也不以無匹的張力見長。而是一種憂傷又堅定，或者說在兩種不同的情感中徘徊延展的感覺。他的嗓音低沉，卻讓人覺得很清晰、抓耳。

　　警探的工作，先撇開萊薩以外的地方不說，在這裡，絕對不是一件好差事。盡管有著稱不上優厚但遠勝於大部分工薪族的報酬，但絲毫不穩定的工作時間——時常晝夜顛倒，或者根本連續很多天不休息;加上各種各樣的危險，並不僅僅是人身安全方面，還有心理健康的方面。

　　綜合來說，在萊薩這樣的地方，即使做到了警探之中最頂尖的存在，加入了所有警校生夢寐以求的夜鶯，也未必能過上多麽好的生活。

　　因為工作的原因，這個人數總共有七人的小隊(龍樹作為助理調查員無法計算在內)，大部分時候並不會聚在一起。而今晚，被隊長的命令召喚來的其他六個人，並沒有展現出多少歡樂的情緒。或許，這也是身為警探的一種職業素養;或許，他們或多或少像莉莉一樣，對毒蜂這個案子，有著與馬奇根本上不同的看法。

　　馬奇並不介意這一點，他放下了立式麥克風，坐回到包廂巨大的沙發最右端。隊員們有的在吃果盤裡的西瓜，有的在玩手機，有的在閑聊。

　　五年來，馬奇就是以這樣松散的方式領導這個隊伍。這在以紀律著稱的萊薩安全局內部，多少有些讓人不可想象。如此與眾不同的管理方式，不僅因為這支隊伍中的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獨一無二的個性，更因為，馬奇了解並且有能力去把握這種特殊性。

　　今天是屬於他的慶功宴，但並沒有任何流程，振奮人心的演講，抑或一些被稱為“驚喜”的刻意為之。只有一群不知道自己明天會如何的執法者，以及酒精、食物、空間，或者任何此刻他們想要的。

　　馬奇靠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享受這個時刻。對他們這種人來說，最珍貴的生活只有一種——無事發生。

　　短暫，虛假，但也足夠了。

　　有人提議去樓下的大舞廳，在更多不同味道的荷爾蒙中釋放多巴胺，其他人一拍即合。小宇宙夜總會在萊薩享有盛名，如果只是乾坐在包間裡唱唱歌，和就沒有什麽區別了。

　　馬奇看著自己的夥計們一湧而出，只剩下莉莉和龍樹，還坐在那裡。

　　龍樹的表現讓莉莉很意外，他以為這種男人很難融入自己的隊友們，或者根本不願意嘗試去融入。但她完全想錯了，龍樹今晚更像組織的領頭人物，他竟是如此左右逢源的一個人，和每個人都推杯換盞，好不愉快。

　　龍樹確實喜歡這種場合，封閉的空間裡，身邊堆滿充滿魔法的液體。他剛剛從一場宿醉中恢復過來，卻又即將迎來新的酒精狂歡，這種無間隔的放縱，讓他覺得回到了十幾年前，還沒有被肝病以及其他病折磨的時候。

　　“你為什麽不下去?”莉莉將屁股向龍樹挪了挪。

　　“不為什麽。”龍樹答到。

　　莉莉知道一定有什麽，她捕捉到了，但她不想繼續問下去，那樣顯得很囉嗦。

　　她找了個新的話題:“那個威廉，會怎麽樣?”

　　“喔喔喔，我們不是說好，今晚不聊工作的嗎?”龍樹抗議道。

　　馬奇也湊了過來，一邊說道:“無所謂，我們是逃不開工作的，直到徹底從這個世界退休。”

　　“威廉自己認罪了，局長的意思，應該會酌情考慮。”馬奇的口氣不無惻隱。

　　軟弱，可恨的軟弱。龍樹嗤笑一聲，將杯中液體一飲而盡。

　　“你有什麽看法嗎?”馬奇說。

　　“沒有，我對任何事情都沒有看法。”

　　莉莉不幹了:“別這樣，沒意思！”

　　龍樹抹了抹嘴，理智告訴他，他應該等一等再喝下一杯，但喝酒的人怎會有理智?一定是某種幻覺，他搖搖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們不該同情他，同情一個殺人凶手，是對死者的又一次加害。”

　　“我可沒有。”莉莉的語氣很認真。

　　馬奇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他已經受到了一部分懲罰，永遠的。”

　　“遠遠不夠。”

　　兩個人對視了一秒，將手中杯子碰了一下。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威廉的?和他見面後?”莉莉問道。

　　“不，是和她見面後。”龍樹放下了手中乾涸的酒杯，呆呆注視著掛在牆上的屏幕。

　　一個身著白色連衣裙的長發女子，在夜晚的陽台上托著腮發呆。她臉上的憂鬱，凝結了周圍的空氣和植物，這樣的夜晚還在繼續，孤獨、寂寞、悔恨、心酸。

　　龍樹重重地說:“威廉，我詛咒他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莉莉向馬奇拋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她開始明白為什麽龍樹能夠做到他們不能做到的事——是的，他能感知到一些特別的東西。

　　馬奇拍了拍龍樹的肩膀，說道:“無論如何，我們已經知道毒蜂並非想象中的連環案件。應該還有像威廉這樣的模仿犯、或者，只是偶然，都完全有可能。”

　　“你想錯了。”

　　驚訝，他以為這是三個人都承認的共識，馬奇不由地皺緊了眉頭，“你不這樣想嗎?”他問。

　　龍樹說:“我看過之前六個案子，它們和這個，有著根本上的不同。”

　　“哪裡不同?”馬奇追問。

　　“哪裡都不同。那種儀式般的構造，我也是第一次見。”

　　龍樹喝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馬奇的問題把他拉進了複雜的思維迷宮，他陷入囈語之中，逐漸失去意識。

　　馬奇的心情變得不太好，龍樹的話讓他興味索然。再加上他們明天仍然有棘手的事情要處理，他決定提前結束這個夜晚，送龍樹回家。

　　下到一樓的時候，已經人事不省的龍樹卻堅持要從後門出去。這再次激起了莉莉的好奇心，他在逃避什麽?她望向星火四濺的舞池，猜想著那裡有什麽讓他如此畏懼。

　　什麽呢?也許是一個女人，莉莉這樣想。

　　馬奇駕駛自己的車，送龍樹回家。而莉莉，她今天騎了很久沒騎過的機車，他們在路口告別，各自回家。

　　第二天一早，安全局的七十樓就充斥著忙碌的行政人員。盡管夜鶯內部對破案的快樂展示甚少，但局長安東尼一定很滿意，而他也不介意讓整個局裡的人都知道，自己此刻暢快的心情。

　　領導表現自己的方式未必深思熟慮，但一定足夠隆重。夜鶯的精英警探們會發現自己被節慶時才有的各種裝飾所包圍，而作為官方認定的破案人莉莉絲·摩根警探，她被局長親自授予了口頭表揚的榮譽，這在過去，是很少見到的。

　　而除了夜鶯內部人員和局長本人意外，很少有人知道，真正把狡猾的威廉捉住的人，是那個缺席了本次表彰儀式，衣著邋遢的新人。

　　馬奇也開始擔憂起來，昨晚，龍樹堅持隻讓他送到小區的門口。而馬奇現在無比後悔昨晚選擇了尊重馬奇的感受，相信一個酒鬼，往往意味著將這個酩酊爛醉的人，置於某種危險的境地。

　　遲到是可以預計的，但一上午不現身，也打不通電話，實在很難不讓人擔心。

　　表彰會剛剛結束，馬奇就驅車奔向凱寨，全程超速。

　　等用工具撬開那間狹小的公寓後，馬奇聽到了臥室傳來的呼嚕聲，才終於放心下來。屋內一片狼藉，沒有什麽像樣的東西，卻很亂。

　　除了一些散發著異味的外賣盒與衣服，最多的就是各種各樣的酒瓶。玻璃酒瓶在回收站是緊俏貨色，對凱寨那些流連於垃圾桶尋寶的流浪漢來說，這裡無異於天堂。

　　馬奇擰開臥室的門，凌亂的床鋪上臥著一個姿勢奇怪的人。靠近後確認了一下，隊長心裡的石頭才終於落地——看起來，他的身體狀況還好，只是睡得很死。

　　床頭櫃上還有一些東西很醒目，成堆的藥盒，卻看不到任何一個水杯。他不會是用酒服藥的吧?不論怎樣，他看起來比自己宣稱的更在乎自己的性命，這讓馬奇多少感到了一絲寬慰。

　　他不想直接叫醒龍樹，讓他好好休息。卻沒想到，他就這麽醒來了。

　　“該死，你是誰?馬奇?”

　　“是我。”

　　“你怎麽知道我……”龍樹意識到了什麽，低聲罵了一句。“你給我裝了什麽東西嗎?”

　　“抱歉，我保證定位系統只有我一個人有。”馬奇是誠懇的。

　　龍樹無意要求什麽，他知道這些不可避免。

　　他努力從睡眠狀態中蘇醒過來，並且向自己的上司說道:“怎麽，缺勤一天是這麽嚴重的事嗎?需要你親自來。”

　　“我是為了別的事?”

　　“說。”

　　馬奇從挎包中掏出一個文件來，丟到床上。

　　“溜溜的學校和認證的事，我已經辦妥了。她們會搬到高文區，小區是我找的，很放心的那種，上學也近。”

　　龍樹抓起床上的文件，他沒法抑製自己雙手微微的顫抖。

　　“我們不是說好，破了案才……”

　　“我說過。”馬奇打斷道。“我幫她們，不止為了案子。”

　　“謝謝你。”

　　無言的兩個人，都在給彼此一些時間。

　　片刻過後，龍樹問道:“毒蜂案，他們又給了你多少時間?”

　　馬奇說道:“不急，局長很滿意。現在正發動媒體，大肆宣揚我們的進展，已經很久了，樂觀的情緒終於佔上風。”

　　“那我今天就不去了。”龍樹伸了個懶腰。“少上一天班，不會害我丟了飯碗吧?”

　　“不會。”馬奇搖搖頭。“但你今天不能休息。”

　　“為什麽?”

　　“因為，我們要去處理一些事情，很麻煩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