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來,對薩克雷一家來說,今天一定是困難的一天,在馬奇走入門廊時,他仍然能聽到樓上傳來的爭吵聲。好在,他和龍樹已經不用介入這些比命案更讓人頭疼的情感紛爭。
“你看見了嗎?”龍樹突然問道。
“什麽?”
“風景,這裡是個好地方。”
馬奇不想承認,工作的時候,他從來不會注意到這些事情。盡管如此,他還是點了點頭。
“我剛做這行不久的時候,也想過以後退休了,有這麽一個地方,好山好水,遠離人群。”
“退休。”馬奇笑了笑,“感覺是很遙遠的詞。”
“得看是哪種退休,另一種,我們每天都有可能遇見。”
“至少今天,應該不會。”
兩人從通道走向地下室,馬奇已經提前從老薩克雷手裡拿到了鑰匙,他們接近眼前這扇裝飾華麗的木門之後,兩個人都聞到了一些並不讓人舒服的味道。
那是一種難以被描述的臭味,如同腐爛的木頭、令人畏懼的化學廢料、以及一些滋生霉菌的食物混合起來的感覺。
但兩位警探對這種氣味都無比熟悉——那是死亡的味道。
厚重的門扉開啟,地下室裡一片漆黑,兩人打開手機背面的燈光,摸索了一會兒開關的位置。當這個封閉的地下空間亮起來的時候,最引人注目的,非牆壁上懸掛的幾個相框莫屬。
“這是海軍的製服嗎?”
“是的。”馬奇回答到。
最大的相片是兩個年輕人的合影,他們站在護欄前,互相摟著對方的肩膀。背後蔚藍的天色和海面幾乎連成一片,在薄霧中隱隱約約的遠方島嶼,構成了一片漸變的海平線。
他們兩個人都身姿挺拔,個頭一般高。身上的老式海軍製服被健美的身體完全撐滿,襯得他們正值青春的容顏更加活力四射。
“左邊那個,就是我們的妻管嚴大人吧。”
“是他,這可能是他在別林海峽服役的時候。”
“哎,青春啊,正是燦爛如歌。一想到自己早晚也會變成一個除了拿資歷嚇唬別人以外,一無所有的糟老頭子,總覺得無比悲哀。”
“怎樣的糟老頭子,都比提前‘退休’要好。”
“是的,我們這種人奢求不了太多。”
兩個人都保持著安靜,也並不急於去地下室內部查驗屍體。龍樹眯起了眼睛,顯而易見,這些相片讓他著迷了。
“我真沒看出薩克雷是扛過槍的人。”
“確實不容易看出,實際上,他也不是真正一線的軍人,應該是負責後勤工作的。”
龍樹並沒有聽馬奇的解釋,他的注意力早已被另一張照片死死抓住了。
“看看這個。”龍樹指向一張更小的,掛在左下方的照片。
相片的背景是一條小河,沿岸有著各種菜畦和田地,淳樸的鄉村風光。兩個孩子正在河邊用網捉魚,個子更高的姐姐提著桶,弟弟則拿著網,兩個人開心的笑容,濺滿泥漬的衣服,一起構成了這世間也許最美的畫面。
“姐弟情深,如今只是他們的回憶了。”
龍樹點了點頭,他接著說道:“孩子就是這樣。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帶著恨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的錯,隻源於一對不負責的父親和母親。”
“好了,我們沒時間繼續對別人的家庭照片評頭論足了。”馬奇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兩位男士還在等著我們呢,
別讓他們等太久了,那很不禮貌。” 龍樹戀戀不舍地從地下室門廊離開,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無意中的評論觸動了馬奇,夜鶯的隊長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他知道,自己就是龍樹口中的“不負責任的父親”。
小薩克雷在自己的地下王國花了非常多的心思,這裡不但有能玩斯諾克的台球桌和各種各樣表和鞋的展示櫃,甚至還有一個小型的籃球半場。
不過,最讓馬奇覺得有些棘手的是,小薩克雷顯然也是一個愛酒之人。他的酒櫃,一眼看過去,足足有兩米之高,裡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酒,並且絕不可能便宜。
跟預想的一樣,龍樹一看到這個酒櫃就立馬走不動路了。
“我們有言在先,你可別有什麽不該有的想法。”馬奇警告他。
“該死,給我他的藏酒,我寧願現在躺在裡面的是我。”
兩人走向出事的房間,門半掩著,那種幾乎讓人嘔出器官的惡臭就出自這個房間。
“這麽大的地下室完全不透風,我們的小少爺平時是怎麽在這裡待下去的?”
馬奇看了看天花板,說道:“這裡按照了換氣系統,只不過現在沒開而已。”
馬奇從挎包裡找出一個面罩遞給龍樹,兩人都確定自己戴好了以後,打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正中央的梨木桌子上,一個精瘦的人仰面朝上躺著,他穿著一件起了毛球的黑綠色格子襯衫,身體布滿血跡,臉像打了臘一樣白,已經浮現了暗色的斑紋。
“哦,這一定是開玩笑吧,怎麽回事?”
“你是指?”馬奇做了怪異的個手勢。
“這裡不是應該有兩具屍體嗎,怎麽我只能看到這個倒霉的勒索犯?”
“呃。”由於戴著面罩,馬奇的聲音變得像得了感冒後一樣,有著非常重的鼻音。“之前薩克雷先生跟我提過,他的太太不能忍受自己的兒子就這麽和‘惡魔’呆在一起,所以,她把他的屍體,挪到了更讓她放心的地方。”
“哪裡?她打算晚上也和自己的寶貝一起入睡嗎?”
“那倒沒有,應該是在那邊的凍庫裡。”馬奇手指著門外的某個方向。
“哇,我們的小少爺還有一個自己的凍庫。他還有多少驚喜沒有展現給我們看?真是個懂享受的人。”
“是的。我聽說他是一個燒烤愛好者,平時喝酒也愛加點冰塊之類的。”
“這真的是個荒唐的案子,你知道嗎?整個萊薩最好的警探,就為了某些特別的人,到這裡玩愚蠢的古早偵探遊戲。 如果他們能尊重一下案發現場,並且允許現代的偵查手段介入,他們的寶貝兒子早就上天堂了,而不是和其他各種肉一起,掛在自己的凍庫裡保鮮。”龍樹的抱怨一連串從嘴裡飛出來,但他的情緒並沒有什麽起伏。
“聽著,如果你想對目前的安全局工作做出什麽改進的話,回去寫封信直接寄給長老會,是更有效的作法。”馬奇很嚴肅,或者說嚴肅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你當真了?別這樣。”
“我沒有,是你當真了。”
好了,現在房間裡僅剩的兩個活人終於都不開心了,他們可以開始工作了。
馬奇對於屍檢並不在行,這是正常的,安全局內部的分工很細致。現代刑偵工作的高效不僅源於高科技手段的幫助,很重要的一點是,各司其職,彼此尊重對方的專業技藝。
但龍樹卻是接受過那種老式的全能警探培訓的人,他們也許並沒有真正的鑒證科法醫那麽專業,但做一些基本的檢查,綽綽有余。
馬奇一直站在一邊,看戴著手套的龍樹圍著屍體打轉,不停檢查各個部位。盡管他對專業的醫療知識知之甚少,也聽說過龍樹有獨特的辦案手法,但他,還是忍不住出言詢問。
“你在跟誰說話?”
“什麽?”
“我說,你難道在跟這具屍體說話嗎?”
“愚蠢的問題。”龍樹偏了一下頭,給了馬奇一個蔑視的眼神。
然後,他又將頭貼近桌上的屍體,同時低聲說著:“來,把你的秘密,都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