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中，林蔭道空無一人，除了陽子和美國客戶兩人。這邊是工業區，上班時間，人們都在工廠裡忙碌。美國客戶本人是工程師，他先是罵工廠的經理不守承諾，沒有把上次對圖紙的更改落實到產品中去，後來又罵車間的質檢工程師偷懶，零件表面該去毛刺，但質檢工程師沒有嚴格要求工人清除毛刺。總之，在他的眼中，這個工廠一無是處。

　　陽子見他罵到激憤處，猛地咳嗽起來。人說客戶是上帝。陽子不禁同情起這個上帝。他來自美國一家小公司，向中方工廠訂購了一批零件。現在質量不過關，回去他的老板說不定怪罪於他，輕者扣他的工錢，重者炒他的魷魚，一切均有可能。天下打工人，都屬於命運共同體。陽子安慰了他幾句，說不用擔心，這家工廠不行的話，換一家也可以，一定陪他走到底。

　　反正陽子的同情心稍稍泛濫了一些，情不自禁話說得有點多。美國人忽然吼起來:“陽子的事不用你管，你隻用做好翻譯的工作就行了。”

　　陽子當然唯命是從，點點頭說:“行，算陽子多嘴。”

　　不過當天任務結束，分別的時候，美國人露出難得的笑容，還自認為幽默地開了玩笑。他把報酬親自塞進陽子的口袋，幫忙在衣服外面捏了幾下，說:“陽子知道最近你們這邊治安不好，你回去走路時要小心後面的人。”

　　美國人可能知道最近發生在M市的新聞。發生了好幾起。有人晚上走在路上，既有男人，也有女人，“碰”地一聲，後面跟上來的歹徒用磚頭砸後腦袋。然後倒在地上，生死未知。喪盡天量的歹徒趁機把受害者身上手機、錢包等一掃而空。

　　陽子不害怕歹徒，主要原因是他沒時間夜晚出去散步。一般情況下，夜晚他都需要工作。其實，他最擔心的是譯員朋友失聯。這座城市，你只要把手機號碼換掉，基本上朋友就找不到你了。

　　陽子有個非常守時的譯員朋友，叫小李。他們那天越好在超五星級酒店——洲際酒店見面。酒店將舉行的國際會議，上午9:00開始，陽子估計，他肯定會像往常一樣提前半小時到場，絕對不遲到一分鍾，也不會早到一分鍾，他將踩著點準時出現。陽子當天早上已經在8:10到了。

　　他們是英語同傳搭檔，為酒店舉行的一場國際會議擔任同傳譯員。如果你參加過國際會議，戴著耳機，台上的外國人說英語，你耳機裡傳來標準的普通話口語譯文，不要以為耳機裡面有個黑科技，能夠自動翻譯英語給你聽。曾經有好奇的人兒會議之後果真把耳機順走了，他們以為耳機簡直是太神奇，放在公文包裡留著以後和外國人談生意時用得著。你往後看，大廳不起眼的角落裡放著一個稱為同傳間的帶玻璃窗的小房子，剛好夠兩個人並排坐在裡面，會議開始後你應該能夠通過玻璃窗看見小李和陽子在裡面緊張工作，你在場通過耳機聽到的是同傳譯員的聲音。

　　陽子隨意翻閱著會議資料，檢查麥克風和頭戴式耳機的功能。瞥眼一看表，8:28。他往椅子背上一靠，抬頭盯著會議廳門口的方向。兩分鍾後，不出所料，小李將精神抖擻地邁進大門。他將穿著那身筆挺的藍西服，小分頭梳得一絲不苟，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灰色領帶配著雪白的襯衣，右手拎著一個黑皮公文包，遠遠地向陽子打招呼:“嗨，兄弟，早上好！”不知為什麽陽子的右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底幽幽地升起來。

忽然，耳機裡傳來主持人的聲音:“先生們，女士們，請大家趕快入座，會議馬上開始！”　　可是，小李依然不見蹤影，陽子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同傳間，忍受著會議方一名工作人員投來既驚詫又憤怒的眼神。他一臉尷尬。

　　那位工作人員跑過來質問:“怎麽回事，還有一個譯員呢?”

　　“可能有什麽事耽誤一會兒吧。沒關系，陽子先做，待會兒他就會到了，”陽子尷尬地回應，故意裝出輕松的樣子。

　　不容他多想，這裡是戰場，他的戰爭馬上開始。深呼吸一口氣，目光隨著第一位嘉賓走上講台， 只見嘉賓清清嗓子，用手扶了一下麥克風，開始發表演說，而陽子也立即投入到同傳工作之中。整個上午三個小時的會議過程中，陽子沒有時間上廁所，沒有時間伸個懶腰，更沒有時間走出狹小的同傳間呼吸新鮮空氣，只是不停地說啊說啊——會場上兩百多位聽眾依靠譯員才能完成交流，他們背對著陽子黑壓壓地坐在會議廳中，形成一張無聲的黑色的大臉，嚴厲地監視著譯員，只要翻譯出一個差錯，那張大臉都會張開血盆大口把譯員吞噬！

　　終於等到主持人上台宣布:“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謝謝大家參會！”陽子緊繃的神經立刻松懈下來，癱坐在椅子上。

　　本來陽子和小李應該是輪流工作，每人大概口譯半小時左右，這樣就不會太累，也不會因為疲勞而出差錯。小李竟然沒過來！他毫無征兆地缺席了今天的會議！

　　那個工作人員跑過來惡狠狠地說:“小李沒過來差點把陽子嚇死，今天同傳要是出了差錯，老板肯定炒陽子魷魚，陽子倒霉的話，你們會死得更慘！”

　　都是他們的錯，能解釋什麽呢?萬幸的是陽子頂住了壓力，同傳沒有出任何問題。要是陽子現場崩潰的話，不但今天的翻譯費要泡湯，更重要的是陽子和小李的職業聲譽可就毀了。

　　休息幾分鍾之後，陽子開始撥打小李的電話。電話關機。重複十來分鍾後，陽子放棄了，狠狠地給他發了一條微信:“你今天不來，主辦方很生氣，陽子也很生氣。另外，上次同傳的一萬元翻譯費，陽子給你帶過來了，你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