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樓廳中古色古香清幽典雅,房內事務皆在輕紗搖曳中朦朦朧朧,沿著木製樓梯拾級而上,空空之聲直到三樓方才停下。 三樓入口出是一竹門,白衣女子上前輕輕一推,隻聞“咯吱”一聲細響,一片寬闊的露天平台躍入眼簾。
露天平台上兩張本色大案,一案擺放著一張長大的紅木秦箏,另一案則是一具煮茶的燎爐,木炭火燒得紅亮紅亮,一縷淡淡茶香分外令人感到心清氣定神思怡然。
白衣女子伸手做請,與吳玄面對跪坐在煮茶的那一張長案前,伸出纖手提下燎爐上的精致陶壺,一注水流銀蛇般從細長壺嘴中汩汩而下,轉眼便在案上的白玉陶杯中蕩起了一汪碧綠。
吳玄雙手捧起陶杯,放在嘴邊輕啜一口,不禁高聲讚歎道:“這夢澤春茶以山泉水煮之,醇厚清香,回甘悠久,真乃不可多得的佳茗。”
白衣女子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問道:“公子時才唱和之歌,可是《詩經》中的《黍離》?”
“姑娘耳力真好。”吳玄由衷一歎,開口道:“《黍離》乃是一位東周士子路過被戰火付諸一旦的舊都酆京、鎬京時,見昔日宮殿夷為平地種上了莊稼,便不勝感慨寫下了婉轉悲傷的歌曲,今日在下見到宛縣亦在戰火下滿目瘡痍,故而有感而發。”
白衣女子娥眉微微一蹙,輕輕一聲歎息:“昔日西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從而斷送西周三百年江山,後來雖經平王東遷復國,然則也未避免衰敗的命運。真乃時也命也!”
吳玄之話原本是簡要提及歌曲背景,帶開話題以免無言尷尬,不料白衣女子卻絲毫沒有將話題停留在歌曲上的意思,竟順著談及了王朝興衰舊事,不禁讓他有些錯愕。
心念及此,他悠悠道:“周朝乃王道治國遵循禮治,天子朝臣食古不化僵硬呆板,田疇鄉民更有雞犬相聞,老是不相往來之說,一部周禮不知束縛了多少人性,湮沒了多少美好,滅亡也是天理定數。”
“公子此言不敢苟同。”白衣女子表情突兀正色,“周禮乃古之大賢周公旦所創,雖隻得五千字之言,然卻框定世間格局,樹立人倫綱常,大至天下九州,小至溝洫道路,皆有其天命定製,否者何有天地、日月、君臣、父子,夫妻之分?”
“姑娘以昨日眼光看今日流水,無疑刻舟求劍也!”吳玄搖頭輕輕一歎,“西周之後進入春秋戰國,其時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以至王權崩塌,禮崩樂壞,天下九州發生了一場大動亂,大變革,春秋五霸倏忽沉淪,戰國七雄並起逐鹿,儒墨道法百家爭鳴,士農工商救亡圖存,皆是變中求存,存中求變,怎有萬世不移的天命定製?”
“公子觀點言談當真犀利。”白衣女子輕笑頷首,纖手伸出端起了案上的白玉茶杯,“請看此物。”說罷,手指一松,白玉茶杯驟然落下,”哐啷“一聲摔在了地上,瞬間四分五裂。
吳玄驚疑不定地睜大了眼睛,不解地問道:“姑娘此乃何意?”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拾起茶杯碎片放在案上,纖手一指:“公子請看,無論這白玉茶杯摔成了甚樣,將殘片拚接起來也只能是一個白玉茶杯,而不可能變成一副玉碗,天賦德行如此,即便妄想改變,也只能是毛發之變。”
吳玄愣怔錯愕良久,終忍不住拱手讚歎道:“姑娘之才,暗夜點火,無中生有,一番事實勝於雄辯,竟讓在下無言以對也!”說罷,竟兀自哈哈大笑起來。
白衣女子悠然一笑:“不爭不辯,大道不顯,豈有他哉!”
吳玄輕輕點頭,心頭掀起了驚訝的滾滾波濤,沉魚落雁的相貌,博學深邃的思慮,恰到好處的措辭,沉穩從容的氣度竟不可思議地在面前這個白衣女子身上驟然展現並融為一體,除了讚歎造物者的神奇,當真別無它言。”
白衣女子雪白的玉指輕叩長案笑道:“觀公子言談舉止,似乎不似尋常遊學士子,敢問以何為業?”
吳玄猶豫了一下,如實相告道:“在下原本為平叛大軍某營幕僚司馬,因平叛大戰接近尾聲,便離軍而去欲到幽州辦理私事。”
“足下原來是軍中之人。”白衣女子思忖著點點頭,嘴角漾出一絲笑意,“可惜我手無縛雞之力,胸無長策大計,不然也應征從戎一番,了卻幼時幻想征戰沙場之心願。”
吳玄不屑搖頭道:“血腥殺戮有甚值得向往?”
“看來公子頗有遭遇,不知可否對我這個局外之人講講平叛大戰?也算見識一番。”白衣女子淡淡一笑,不留痕跡地岔開了話題。
“姑娘既有興致,在下自當言無不盡。”吳玄點頭一笑,舉起茶杯輕呷一口潤了潤嗓門,便從襄陽之戰說起,娓娓說將起來,除了一句未提自己,其余皆是原原本本道來。
及至說完,白衣女子已是心潮奔湧地閉上了美目,良久才幽幽歎息道:“上官若溪不愧為名將之才,若無其在襄陽城為大齊扭轉戰局,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姑娘隻說上官若溪戰勝之功,卻不提上將軍蒙武指揮之能,不覺有失偏頗嗎?”
聞言,白衣女子搖頭道:“非是我不敬重蒙武上將軍,然則江山代有豪傑出,各領風騷數十年, 上官若溪在此戰中已倍顯名將風范,他日若有戰亂,必定是大將首選也!”
吳玄歎息一聲:“然則她終究為一女子,在朝堂軍中失色不少矣。”
“公子此言差矣。”白衣女子蹙著眉頭正色道,“英雄不論出生,報國不分男女,豈能以儒家僵硬教條,束縛女子問政從戎之路,昔日宣武帝時名滿天下的丞相上官珂便是一妙齡女子,其才其德其能其智絕豔當代,與上將軍吳遜一文一武開創了宣武盛世,其巾幗不讓須眉又有多少男兒能夠比擬?”
吳玄恍然醒悟,真誠拱手道:“在下言辭有誤,並非有意輕視女兒,向姑娘賠罪。”
“世俗目光如此,公子何罪之有?女兒想要成績一番功業,即便是歷經艱辛挫折也是事倍功半也!”白衣女子搖頭一聲感歎,此話不知是說上官若溪,還是另有所指。
又閑話得小半個時辰,三更的木梆聲隱隱傳來,眼見時候差不多了,吳玄起身一拱,便要離座告辭。
白衣女子點頭一笑,提起一盞細紗風燈將他送至樓下,剛至竹吊橋,戛然止步輕聲問道:“公子是否隻住宿一夜,明日便要離開?”
吳玄點頭笑道:“對,明晨便走。”
聞言,白衣女子一笑,雙手合攏胸前一個輕輕地屈膝禮:“公子一路平安,有緣再見哩。”
吳玄輕輕一笑,轉身大步去了。那盞輕紗風燈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沉沉黑夜,方才折入了木樓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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