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應侯越來越覺得奇怪。
距離他們進宮已經一個月了,在這期間他們被分成五組,住在南山殿側、堇宮前的五個大房間裡。
除了不能踏出宮門、不能靠近王妃寢宮、不能隨意出入堇宮與祭壇外,他們的一切行動都不受限制。雖然飲食起居都有人負責,但這一個月裡沒有任何人對他們進行過訓練。
大部分孩子覺得這是王妃的善意,讓他們先適應宮裡的生活,但現在已經一個月了,還是沒有人來安排他們,這實在很奇怪。
從每天下午戌時起,他們就被分成十組集中在堇宮前的一大片空地上,在五個穿著奇特,手裡拿著怪異工具的人嘰裡呱啦念上一大堆誰也聽不懂的話後,一齊抬頭望天。
柳應侯聽說那五個怪人是什麽“扶乩士”,他們口中的話是某種禱文,那是他們在這一個月來唯一需要記憶的東西。在望天的同時,他們也得不斷念誦這些咒語一樣的禱文。
仰望的姿勢要持續到子時,在這期間他們不被允許低頭,但可以隨意調整身體,脖子酸了可以仰面躺下,其他地方不舒服了也可以自由改變姿勢。
有些孩子說他們在書上看過,這是叫做“望天”的儀式,等到哪天他們眼裡能倒映出天上星星的光芒,神仙就會回應他們的願望。
聽起來很想那麽一回事,但按照這種方法,要和神仙溝通至少得是個健全人,可即便像柳應侯這樣的失明者也必須望天,他實在不明白這麽做的用意何在。
最讓柳應侯感到奇怪的是他們的人數:從每天黃昏他們被帶到堇宮前時的腳步聲判斷,孩子們的數量在不斷減少。
這不是柳應侯的心理作用,從七年前失明到現在,柳應侯的其他感官越來越敏銳,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聽覺和記憶力,只要聽過一遍腳步聲,他就可以憑這個判斷去他家酒館的是熟客還是生人,而且從不會出錯。
剛進宮的那幾天,他就記下了能夠接觸到的幾乎所有人的腳步聲,而這幾天其他孩子的腳步聲很明顯少了很多,至少已經有五十名孩子不在這裡。
更讓柳應侯害怕的是,當他問其他孩子時,他們都說沒什麽差別,有幾個年齡大一點,也懂些算術的孩子還在望天時偷偷數過,而結果是五百多名孩子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柳應侯堅信自己的判斷,但他實在想不通到底為什麽會這樣。他也不敢和太多人說出自己的疑惑,萬一被宮裡那些腳步聲重到讓人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正常人的衛兵察覺到,那他很可能也要加入那五十多名孩子中了。
雖然越來越不安,但柳應侯畢竟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更不用說他還是個瞎子,因此也就什麽都做不了,只能伴著不安度日。
又過了一個月,這天晚上照例望天時,柳應侯聽出最初的五百多名孩子如今只剩下三百名左右。同時他也聽到幾名宮衛閑聊說,時間差不多了,人數也已經夠了,估計快開始了。這更印證了柳應侯的判斷,人數確實在減少。
柳應侯不知道宮裡最開始只要三百人,但宮衛的話說明肯定有兩百人因為不合標準已經被剔除了,但這個標準是什麽、剔除不合格者的方式又是什麽?
讓他在意的還有一點,就是“時候到了”這句話,他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懷疑和恐懼在內心彌漫,可柳應侯沒辦法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其他孩子,因為就在前幾天,他身邊幾個孩子的腳步聲也消失了,也就是說,
他現在正在和某些詭異的東西朝夕相處。而他也終於明白,自己是三百名孩子裡唯一一個察覺到不正常的人。 望天結束後,孩子們像往常一樣回到了各自的住所準備睡覺。房間裡幾盞閃爍著搖曳火光的宮燈與窗外樹枝虯結交錯的枝杈“合作”,在房間裡投下了可怖的影子。
聽著周圍孩子熟睡時的平穩呼吸,柳應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人可以信任,身處危險之中自己卻無能為力,這是最糟糕的狀況,柳應侯第一次迫切地想要恢復視覺。
“雖然就算能看見了,我也做不了什麽,但至少我能親眼見到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麽。”
正這麽想著,柳應侯的心臟猛烈跳動起來,那感覺就像有人把手伸進他的身體使勁摔打他的心臟一樣。痛苦地想要大喊,喉嚨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柳應侯用手不斷捶打著胸口,想要與攥緊他心臟的那股力量對抗,但痛楚越來越強烈,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恍惚間他聽到外面走廊上宮衛們急匆匆的腳步聲,他們似乎接到了特別緊急的任務,有幾個宮衛在經過柳應侯的房間時還在小聲交談。
其中一個問:“那些大人們的預言也會錯嗎?應該還有六天啊?”另一個回答道:“誰知道呢,我勸你還是別想那麽多的好。前天紫衣衛那邊不就有個兄弟被……”疼痛帶來的休克讓柳應侯沒聽清後面的對話,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心臟正常跳動,身上其他部位也沒有異常,但那種讓人快要窒息的痛苦絕不是夢。
柳應侯起床,準備問問其他孩子昨晚有沒有聽到什麽動靜,但剛穿好衣服下床, 他就感到無比恐懼:房間裡聽不到一絲聲音,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柳應侯慌了,他摸索到相鄰的床位伸手觸碰——床上還有人在。試探床上孩子的鼻息,果然,沒有呼吸。
“都……?”巨大的恐懼讓柳應侯說不出話,他無法理解當下的狀況,只能呆立在床前。陽光照進屋內,柳應侯的大腦一片空白,劇烈的痛楚再次襲來,壓倒了他想要馬上逃離的念頭。手按在胸口上蜷縮在地,和昨晚一樣,柳應侯連開口求救的力氣都沒有。
慢慢地,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裡的某一部分在被抽離,是生命嗎,還是別的什麽?柳應侯無法思考,只能忍受疼痛。就在他覺得心臟馬上要被扯出胸腔的一瞬間,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雙眼的刺痛和灼熱。
“啊啊啊啊啊!!”柳應侯終於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有幾名宮衛聽到他的聲音後馬上衝進房間,他們似乎對其他孩子的狀況並不關心,也毫不意外,只是抱起柳應侯往王宮深處走去。
沒多久,這些宮衛就到了離沁宮前。宮門下站著一個身材矮小、拄著手杖、面上戴著半邊奇異面具的老人,宮衛們向他請示:“‘墜余’怎麽處理,請馮公示下。”
這馮公看了看宮衛懷裡的柳應侯,不耐煩地擺擺手說:“就放那兒吧,他們還有用處。把他抱進來,王妃要見他。”他的聲音極其沙啞,聽起來不像是從他口中傳出,倒像來自地底的鳴叫。
“是。”一名宮衛攙扶著老人走上台階,與抱著柳應侯的宮衛一同進入面前滲出森森寒氣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