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很靈動的眼神,與其他乘客死氣沉沉、缺乏活性的僵硬注視截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差異。
——這是一個活人。
此人西裝革履,五官線條柔和,黑發以二八比例分開,整齊地往後梳,露出了寬闊的額頭和略高的發際線。
身上襯衫筆挺,領帶系得一絲不苟,戴著一副金框眼鏡,整個人透著一股社會精英、成功人士的感覺。
西裝男人悄悄用食指指了指他對面的空位,示意黎易在那裡坐下。
黎易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邁動腳步走向空位。
他知道這個人是誰。
梅友乾,送來車票的那名信使手中收信單上的七名收信人之一。自進入南郊廢墟以來,這是黎易遇到的第一個活人。
至於他為什麽會認識梅友乾……實際上稍微關心點時事新聞的淮州人都不會不認識這個人。
作為全權控股淮州土地開發責任有限公司的工業大亨,梅友乾的名字放在全國都算叫得上號,更不要說曾以鋼鐵為骨架、煤炭為血肉的工業中心淮州了。
黎易先前在收信單上簽字時就注意到了這個名字,但一直沒往那方面想,直到現在真正見了面才不得不相信,七個收信人之一的梅友乾,真的是他記憶裡那個曾經出現在課本裡的梅友乾。
不過這樣的人物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
黎易滿心疑惑,邊走邊打量梅友乾時,對方也在觀察他。
“年齡不到20歲,身上有書卷氣,應該是個成績不錯的學生……他的家境似乎不太好,衣著簡樸,但很整潔。身材有鍛煉過的痕跡,可以看出有良好的生活習慣……長相很不錯,是偶像劇受眾會青睞的類型……”
基於職業習慣,西裝革履的梅友乾迅速在心裡完成了對黎易的人格畫像。
與此同時,黎易已經來到了梅友乾對面的空位上。
浦一落座,黎易首先注意到的是梅友乾身後的窗戶。
那塊窗玻璃上寫著一行行歪七扭八的字跡,字體顏色紅豔欲滴,似乎是用血液寫上去的,映得窗戶內外觸目驚心。
【保管好你的車票】
【禁止開窗】
【列車開始行駛後,不要窺視窗外】
【如果有人死在車廂內,離開這節車廂】
“那是以前的乘客留下的提醒。”梅友乾注意到了黎易的目光,低聲提醒。
“以前的乘客?”黎易隨即明白過來,他們並不是唯一一批收信人。
面對黎易詢問的意圖,梅友乾似乎不願多說,只是用食指比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沉默下來。
時間來到19:12,列車出發了。
候車大廳內的燈火驟然消散,嘈雜的人聲戛然而止,窗外漆黑一片,仿佛那個人來人往的地鐵站從未存在過。
列車開始鳴笛,車軌下響起金屬摩擦的聲音,黎易低下頭,沒有去看窗外,隻覺得四周的光線越發暗了。
他感覺到身邊有人在靠近,轉頭一看,是之前排他後面的那名中年婦女,抱著孩子坐在了他旁邊。
與車廂內的其他乘客一樣,這對母女在落座之後神情便變得呆滯,將視線投向了黎易,直勾勾地盯著他。
“還在看著我?”黎易有些疑惑,他本以為自己找到座位之後就能擺脫這些乘客瘮人的注視,但事與願違。
“不,不對,不是在看著我。”黎易很快便注意到,離自己最近的這對母女是低著頭的,
母女倆都在死死盯著他的褲襠。 準確來說,是盯著那張塞在褲袋裡露出一角的車票。
黎易抬起頭從上到下默默觀察了一遍坐在對面的梅友乾,隨後將露出一角的車票完全塞進了褲袋裡。
“……起碼反應很敏捷。”梅友乾默默為黎易的人格畫像又添了一筆。
隨著黎易將車票完全遮住的動作,車廂內的氣氛飛速解凍,一道道凝視著黎易的目光悄然轉開,乘客們或低頭看手機、或三兩低聲聊天,竟然顯得有些熱鬧。
坐在母親大腿上的小女孩抬起頭看了黎易一眼,俏皮地眨起了眼睛。
原來“保管好你的車票”是這個意思,車票對這些不是活人的乘客有某種吸引力……不過它們為什麽會想要車票?黎易解開了一個疑惑,看向走道對面的梅友乾。
梅友乾應該是早早知道了這個避諱,從一開始就沒有把他的車票露出來過。
黎易正欲繼續詢問,梅友乾卻先開口了:
“看你的樣子,應該還不清楚這裡的規則,你應該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但首先,你要想辦法活下來,你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檢票員要來了,保護好你的票。”
梅友乾說完話便閉上了嘴,坐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皮鞋,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黎易的喉結蠕動了一下,他緩緩轉過頭,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母女,對方正微笑著望著他。
列車平穩地行駛著,沒有絲毫顛簸與正常行車應有的振動感,窗外一片漆黑,仿佛無底的深淵吞噬著視線。
車廂一頭的門在微微顫動,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從另一邊過來,門底的縫隙下淌出一灘鮮血。
黎易將手伸進褲袋攥住了自己的車票,腦中思緒飛快湧動。
“梅友乾說檢票員要來了,難怪之前的檢票口沒有人,原來檢票是在車上進行的……在車上卻沒有票的話會發生什麽?”
“根據窗戶上的提示,列車上是會出現死亡的情況的,不排除沒有車票就會被檢票員直接殺死的可能性……那些乘客沒有車票。 ”
黎易很快就將幾件事聯系了起來,手心裡汗津津的。
車廂一頭的門仍在顫動,門縫下的血跡越發多了,似乎隨時就要被打開的樣子。坐在黎易旁邊的婦女忽然以一種活人絕對無法做到的角度站了起來,渾身筆直,如同被提溜起來的木偶,僵硬地轉過身子面朝黎易。
扎著兩個辮子的女孩坐在母親懷裡,朝黎易伸出了肉乎乎的小手。
“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不該把車票露出來被它們看到!”黎易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跑。
車廂內,又有乘客站了起來。
抱著孩子的婦女一言不發,邁動僵硬的腳步走向黎易的方向。一名名乘客隨之站起,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
它們行走的速度並不快,但車廂內的空間有限,黎易遲早會被抓到。
黎易小跑在座位間,目光警惕地看著一個個還沒有站起來走向他的乘客。忽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那是一名男性的手,看起來纖瘦見骨,沒多少力氣的樣子,被抓住肩膀的黎易卻在這一瞬間就渾身僵住,左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他的左肩脫臼了。
抓住黎易左肩的男性乘客面色陰沉,以機械的動作抬起另一隻手,緩緩探向他的褲襠。
梅友乾坐在原位,沉默著看向不遠處的車廂門。
門上嶄新的油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脫落得斑駁如樹皮,一灘汙血從門縫下蔓延開來,吱呀一聲,門開了。
怪物從門外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