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漸墜向西方的地平線,一輪圓滿的白月從天穹另一側探出半個頭來,日月遙遙相對。
黎易順路去超市買了袋葡萄乾,然後循著地圖導航離開了淮川市區,來到荒廢已久的南郊。
淮州早年以礦產出名,用鋼鐵和煤炭撐起了全國大部分的工業。但由於沒有節製的濫采濫挖,淮州在十二年前曾經因挖空地層引發過一次大型地震,開發被迫叫停。
淮州的首府淮川便在那時塌陷掉了一塊,也就是現在的南郊廢墟。
而那張車票上標注的發車站點,就在淮川南郊的一處廢棄地鐵站。
“不曉得那個廢棄地鐵站還有沒有列車在運行……”黎易揣著車票行走在荒草叢生的廢墟中,有些忐忑。
淮川南部郊區的大部分塌陷廢墟都有整理重建,但特意保留了一小片區域沒有動,市內的中小學時常會組織學生隊伍來這邊參觀,灌輸不能過度開發資源的環保理念,黎易自己念小學時就被老師帶來走過流程,對這兒熟得很。
在廢墟裡兜兜轉轉,跳過往上開裂的混凝土路面,黎易繞過因無人修剪而野蠻生長的綠化帶,尋找著地鐵站的地上入口。
一片靜悄悄的殘垣斷壁裡沒有別的活人,只有少年的腳步聲在夜空下踏踏作響。
隨著時間流逝,月亮升起得越發高了,大半個圓滿的月弧爬出地平線,光華清冷。
路邊的雜草裡偶爾傳來蟋蟀的鳴叫聲,四周越發陰暗,黎易打起手電筒,行走在日月之下繼續尋找,終於看到了位於兩棟高大建築之間的地鐵站入口。
淮川的地鐵站口屬於半地下式,地面上只有一個線條剛硬的混凝土結構,上面壓著垮塌的建築殘骸,爆出的鋼筋根根扭曲猙獰,像是承壓過度的血管。磚石縫隙間長滿了雜草,只露出一個幽深的洞口。
提著手電筒往裡照照,隱約還能看見禁止吸煙的標語和商店標牌,但已經布滿了灰塵。
黎易停下腳步,又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
19:10
距離列車啟程還有2分鍾。
“雖然外面的入口部分還在,但地下候車大廳應該已經完全塌陷了,這裡面真的有人能坐的車?”
黎易一邊思索,一邊小跑著進入地鐵站入口,一直往裡深入。不知不覺,廢墟中此起彼伏的的蟲鳴蛙鳴都安靜了下來,只剩急促的腳步聲在一片寂靜中回蕩。
秒數跳動,時間來到19:11。
月亮完全升起來了。
身處地鐵站內的黎易沒有看見,圓滿的月弧徹底脫離了地平線,如血的夕陽與慘白的月光一同投射到廢墟之上,一片朦朧。
隻這一瞬朦朧,光影驟變。
陰沉晦暗的城市廢墟忽然亮起了通明燈火,四周響起了嘈雜的人聲,路上車水馬龍。
街對面的商場正在舉辦打折活動,門前人群擁擠。街邊的小吃攤販在匆匆忙忙地躲避城管,有燒烤和海鮮的香味遠遠飄來。
黎易站在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內,被忽然亮起的燈光刺得睜不開眼。
有列車停靠的金屬摩擦聲傳入耳中,皮鞋和高跟鞋敲打地面的響聲此起彼伏,四周的氣溫似乎也在下降,不再悶熱。
幾秒鍾後,黎易緩複過來,睜開眼睛環視四周:
先前那狹窄陰暗的環境早已消失,寬敞的候車大廳內燈光明亮,中央空調在吹出冷氣,腳下的瓷磚乾淨整潔,一座人來人往生機勃勃的地鐵站就呈現在眼前。
不遠處的檢票口後,一條列車就停靠在站台邊。
黎易一怔,下意識掏出車票對照車次編號,隨後便一刻也不敢停留,忙向檢票口跑去。
就是這列車!
黎易跑得匆匆忙忙,甚至沒有注意到身後,那輪懸掛在天穹之上的月亮表面悄悄浮現了無數蠕動著的黑色細絲,如同爬滿月表的蛆蟲。
此時距離規定的發車時間已經不到一分鍾。
黎易匆匆跑到檢票口,緊緊攥著一角染血的車票排在檢票隊伍末,心中思緒翻湧。
“這座廢棄十幾年的地鐵站突然活過來了,不知道外面的城市廢墟是否也是一樣的情況?時間倒流了嗎……?”
這個想法產生的同時,黎易後頸部忽然傳來一股冰涼柔軟的觸感,不禁渾身一僵。
黎易下意識回頭看去,只見一名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不知什麽時候排在了自己身後,正對他抱以歉意的微笑。
扎著兩個麻花辮的小女孩坐在母親懷裡,身子往前傾,仰著腦袋朝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咯咯直笑。
方才那冰涼的觸感正是女孩的指尖碰到了他的脖子。
黎易張了張嘴,沒有說話,沉默著轉過身去繼續排隊。
他的神情平靜,冷汗浸濕了襯衫。
“……那個女孩的手指沒有體溫,她不像是正常的活人。”
黎易略微偏頭,瞥了一眼四周來往的人。
“這些人究竟是不是‘人’也不一定……呵呵,我更感興趣了。”
到了如此境地,他心中的忐忑反而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既來之則安之的念頭,與將死之人強烈的好奇心。
某種直覺告訴他,那隻爬滿蛆蟲的白色巨眼依然在某處注視著他。
既然車票上寫了他的名字,染了他的血,他就必須登上列車,必須按照某種既定的軌跡走下去,否則便會發生一些無法言說的恐怖事情來。
捋順心思之後,黎易呼出一口氣,“就讓我看看,這輛列車究竟會把我送到什麽地方吧。”
檢票的隊伍往前挪得非常快,馬上就輪到了黎易,這時走近了才能看到,檢票口空空蕩蕩,並沒有工作人員在檢查車票,難怪隊伍往前挪得這麽快。
黎易將被血染紅了一角的車票塞進褲袋裡, 邁步跨過無人的檢票口,走進了車門。
車廂內似乎比候車大廳裡還要低上幾度,一進門便能直觀感受到氣溫的降低,從毛孔深邃到了骨子裡。這種無孔不入的陰冷知覺卻讓黎易感覺有些熟悉,先前與那個送來車票的古怪信使面對面時便是一樣的感覺,似乎連靈魂都被凍得顫栗。
是同一種詭異現象麽?不,年代對不上,信使的打扮是三四十年前流行的老樣式,導致淮川南郊塌陷的地震則是在發生在十幾年前……
黎易饒有興味地思索著,左右環顧。
車廂內稀稀拉拉的乘客在他進門的一刻便齊刷刷轉過頭來,一張張人臉上神情茫然,一道道麻木無神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稍遠一些的位置,背對黎易坐著的乘客也在同一時間將腦袋一百八十度地擰轉了過來,頭與身仿佛兩個相互獨立的零部件,只有空洞的眼神靜靜看著他。
車廂裡照明很足,透過玻璃就直接看到外面,一點也沒有封閉的感覺,但此刻被如此注視著的黎易卻覺得如踏針氈,空氣裡凝固著陰沉而壓抑的異常氣氛。
黎易閉上雙眼,強迫自己的思維冷靜下來,隨後睜開雙眼,若無旁人地走進了車廂,緩步尋找可以坐下的空位。
乘客的腦袋始終隨著他腳步的移動而轉動,頸椎骨頭拗得哢哢響,無論他走到哪裡,目光始終停留在他的身上。
所幸乘客的注視只是注視,他們的身體紋絲不動地坐著,只有腦袋在轉。
目光一轉,黎易看見一個男人朝自己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