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說不可以探病,但沒說病的必須是人嘛。”
施玉人彎腰揉揉被烘得有些發燙的腳,一面小心著姿勢不讓自己散開的頭髮垂到火裡:“如果生病的是神呢?”
此言一出,房間裡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在座的人都不笨,很快便明白了她在說什麽。
梅友乾首先想到的便是之前在夏涼安身上長出的蛇鱗:那些鱗片看似光鮮亮麗,實則卻腐朽脆弱、布滿霉斑。再加之她在祠堂中見到的,同樣在鱗片縫隙中長滿霉斑的蛇神木雕。一個略有些瘋狂的想法便在此時呼之欲出:
“病的是蛇神。”
施玉人輕輕點頭,認可了這個想法:“在村民間流傳的說法中,他們崇拜的蛇神,是一條生長著五彩鱗片和彎曲長角的,身軀蜿蜒龐然如山脈的巴蛇。蛇神用雙角為這片盆地犁出水脈,用身上的巴紋為村子喚來風調雨順。這是歷史上很常見的自然現象崇拜。很傳統的一個善神形象,擁有與河伯、土地公類似的性質。”
她頓了頓,臉上的笑意慢慢隱去:“但現在,蛇神的狀態顯然不常見,也不傳統。”
梅友乾與黎易和榮麗媛相繼對視,這點他們都深有體會,蛇神的確不正常。
“夏涼安在祠堂裡見到的蛇神,身上的五彩鱗片腐朽潰爛,滿身都是渾濁的汙血,在村子裡表現出來的行為禁忌與蛇神詛咒,也與什麽善神搭不上邊。”梅友乾邊回憶她先前所描述的經歷邊低聲說道。
施玉人點點頭接了話:“這樣反常而又致命的、接近規則的異常現象,我們一般將其統稱為詭異——或者直接叫鬼,失格之鬼。”
我們……
施玉人平淡的用詞,讓黎易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一介凡人與這些升格者之間存在著的,巨大的認知差距。對於升格者的世界,他還有很多不知道的東西。
很多對於他們來說的常識,於黎易卻是一無所知。從這方面想來,自己能活到現在真是個惡劣的玩笑。
黎易以前常認為未知才是人類最大的恐懼,但如今身患絕症的他又深陷無厘頭的茫然未知與隨時可能奪去生命的詭異之中,卻沒有因此產生多少懼怕的情緒,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巨大的探索與求知欲。
或許對現在的他來說,對探索未知的渴望已經高過了人類求生的本能。
黎易嘴角微揚,對著自己輕笑一聲,繼續全神貫注地聆聽施玉人與梅友乾的對話。
梅友乾注意到了黎易的反應,旋即裝作漫不經心地緩緩說道:“理智是奢侈的東西,無論對神還是對人。人的理智是人格,神的理智是神格。而失去理智的過程,稱之為失格。”
黎易對梅友乾點了點頭,後者微微一笑。
他不介意將升格與失格的概念知識分享給黎易,因為這些知識在升格者圈子裡實在是過於基礎,哪怕他不說,黎易隨便拉個人問問也能知道。那樣的話倒不如乾脆由自己來賣這個人情。
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夏涼安沒有和他說了,那姑娘這麽愛說謎語麽?
施玉人一手攏著耳邊的發絲彎下腰,拎起擺在床腳下的繡花鞋,放在爐火上方烘烤,補充道:“所以對於失格者,還有另一種稱呼:精神病。”
“蛇神或許曾經擁有過理智,就像何家村的傳說裡那樣。但因為某種原因,它走向了‘失格’,這條大蛇從一個於人有益傳統善神形象,墮落成了現在籠罩於村子上空的,反覆無常的禁忌規則。
” 最後,施玉人字斟句酌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而從失格的那一刻起,蛇神就病了。”
——簡而言之,她認為蛇神是個精神病患者。
幾人不約而同地在腦海裡回想了一遍今天的禁忌:不宜見生人、不宜治病、不宜探病、不宜蓋屋……
在座的眾人都與蛇神素未謀面,而如果施玉人的所言非虛的話,夏涼安進入祠堂,見到失格的病神的那一刻,便意味著她同時觸犯了‘見生人’和‘探病’這兩條禁忌。
同時觸犯兩條禁忌,她因此而死。
“這倒也算是一個方向……甚至是一個非常合理的方向。”黎易想了想,歎了口氣向施玉人抱以歉意:“但很抱歉,我不能全盤相信你。”
施玉人抿唇一笑:“我能理解。”
現在的狀況下黎易其實也想認同施玉人的說法為自己減輕些思考負擔,但很可惜,作為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升格者,尤其是在黎易還持有著她的車票的情況下,他不可能全盤接受她給予的信息。
施玉人提出的想法只能作為一個可以納入考慮范圍的,權重較高的可能性罷了,不能直接作為接下來行動的基礎參照。
那是關乎生死的東西。
但總的來說,夏涼安的死因還是稍微明朗了些,掩蓋在村莊上空的層層迷霧終於散去了少許,這讓黎易的心情也有所舒緩。
“我們也該想想接下來該做什麽了。”黎易將手伸進衣內,摸出自己的車票平放在梳妝台上,將其上標注的起點與終點站展示給施玉人看:
落葉公寓——白家村。
“如你所見,我們所要去的下一站其實是白家村,而不是這裡。只是由於某種原因,列車在中途擱淺了,我們也被困於此。”黎易邊收起車票一邊說道。
施玉人心中疑惑,但沒有多問:“這種情況的話,要麽想辦法讓列車重新開始運行,要麽就自己想辦法前往下一站。”
很顯然,黎易選擇的是後者。
接下來,黎易將自己一行人在路上向何二龍問路被索要報酬的事情簡短地描述了一遍,接著向施玉人拋出了自己的問題:
“你和我一樣選擇了跟隨明天的迎親隊伍前往白家村,為此殺死了何容秋,拿走她臉上的黃紙打算冒充何三小姐的伴娘……這是不是意味著,想要加入迎親隊伍,就要有對應其中的身份?”
施玉人點頭。
黎易閉上雙眼:“我明白了。”
外人隨行送親顯然不合規矩,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而既然如此,接下來的事情就很清楚了。
梅友乾站起身來走到窗外,黎易與他一起來到窗前,迎著刺骨的寒風望向外面的街道。
黑壓壓的人群仍跪伏在祠堂四周,將這棟不算多麽寬廣的房屋圍得水泄不通,由於距離較遠,他們沒再聽見之前那些詭異的禱念,各種光怪陸離的幻覺也沒有再度襲來。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他們走得及時,現在便已經被困在裡面了。
施玉人烤幹了鞋子,輕輕巧巧穿在腳上,也下了床。
“白少爺的迎親隊伍明天早上就回來,何三小姐娘家這邊會有幾名丫鬟、幾個抬嫁妝的家仆人、嗩呐匠等隨行,你們需要殺掉其中和自己身高體型差不多的人,奪取的身份才不容易被識破。”
她看了坐在床上的夏涼安一眼,接著說道:“這位小妹妹的身份我可以幫忙解決,另一名陪嫁的丫鬟個子很小,身材也苗條,和她很像。”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意思很清楚,其他人的身份她無能為力。
沒等夏涼安回話,黎易代她向施玉人說了聲謝謝,接著便牽著夏涼安的手轉身走向門外。
他的腳步很急,仿佛在這個房間裡多留一刻都不願意。
榮麗媛求助似的看向梅友乾,發現他也跟著黎易一起走了出去,旋即不再多想,撐著傘與幾人一起離開了何容秋的閨房。
隨著黎易等人的離開,輕紗蓋蔓的閨房裡便只剩下紅衣如血的施玉人,還有房梁上那五官猙獰的女屍靜靜懸掛,濃鬱的脂粉香氣纏繞著腐爛的屍臭,讓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一層朦朧的氛圍裡。
施玉人走到梳妝台前,布滿蛛網狀裂痕的梳妝鏡裡便映照出了一張支離破碎的女子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