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村莊周圍,原本空曠到有些蒼涼意味的視野內逐漸有了人煙,已經零零散散可以看見一些穿著麻布衣服,應該是何家村村民的人影了。
他們有的揩著柳條編制成的筐婁,有的背著農具、身上沾著泥土,有的則兩手空空。河對面的農田裡,有一頭老牛正低頭啃食著從枯黃的稻茬裡新長出的嫩葉,田埂邊坐著一名年歲不大的的孩童。
這一路上男女老少都能看見,年齡體態各有差異,但這些村民都有一個共同點:
他們的臉上各自都貼著一張一模一樣的黃紙,紙上寫著一個個人名。
黎易沒有放緩腳步,偶有一兩個村民迎面走來也只是匆匆打個照面便錯過,沒有像何二龍那樣主動上前來跟他們這些外鄉人打招呼,只是在離得近時會轉過頭來好奇地張望兩下。
但也只是兩下,這些村民無一例外都或無意、或刻意地繞開了他們。
這古怪的現象讓黎易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不過即使如此,以他的視力也多少能夠看清楚這幾個人臉上寫的名字具體是什麽:
“何順生”
“何蘭玉”
“何久朦”
……還真是何家村。
看過幾個把名字寫在臉上的村民路過之後,夏涼安皺起了眉毛,有些疑惑:“這些村民的樣子和何二龍很像,但又有一些不一樣。”
黎易微微點頭:“注意到了。”
目前為止,他們所見到的每一個村民的額頭上都貼著一張黃紙,上面寫著一個個不同的人名,這似乎是何家村中存在的某種規則的某種體現。
但在這些村民臉上的黃紙上寫下名字的字跡,似乎又各不相同。
有的字跡很工整,一看便知是有修養的文化人的字跡。有的則跟狗啃泥似的不忍直視,連筆畫都寫錯了。
一個被農婦背在背簍裡的小娃娃臉上也與他母親一樣貼著黃紙,紙上的名字彎彎曲曲像是蚯蚓爬。而母親自己臉上的名字則帶著幾分女子特有的矜秀,雖然也寫錯了個無傷大雅的筆畫。可能是沒念過幾年書的緣故。
工整也好,凌亂也好,不論美醜與否都毫無疑問,這些字看起來都是“人寫的字”。
而何二龍臉上的字不像是活人寫的。
那如形態扭曲如蛆蟲的同時,排版又整齊得像是軍人方陣的字跡,怎麽看怎麽不正經,說是鬼寫的黎易都信。
“只有何二龍是鬼麽?”黎易站在橋頭回頭望去,發現被自己拒絕後就一直站在原地的何二龍這時候已經不見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將這點疑惑暫且按下不表,一行人走上橋頭。
烏黑的橋面踩起來很是穩當,一點也不像是竹木結構,反倒更接近磚瓦石料的厚重感覺。
橋上沒有幾個行人,只有一男一女倆小孩蹲在對面離水很近的地方不曉得在玩啥。刮過河面的風勢相當大,將黎易額前散碎的發絲卷得凌空胡亂飛舞,梅友乾腦袋上那一看就打了許多發膠的服帖三七分髮型也終於亂了些。
夏涼安將裙擺卷到膝蓋單手按著,另一隻手將被風吹到前面遮住眼睛的頭髮重新捋到耳後,心想這座木橋看起來好舊好舊了的樣子,如果平時天天都吹著這麽大的風,那還真虧它到現在還還依然完好。
風吹不動這座古舊的木橋,但人未必。
榮麗媛被三人落下了幾步,現在正走在後面頗為吃力地一手按著幾度差點被掀翻上來的裙擺,另一隻手則竭力握著快要被風吹飛出去的雨傘柄。
她有不得不撐著傘的理由,但風顯然不會體諒人。 很快,她酸軟的腕關節便再也吃不住力,手中的傘在風中劇烈抖動發出嘩啦啦的油紙聲響,最後脫手飛了出去。
“啊!……”
直接關系到自身安全的東西忽然離手讓榮麗媛下意識地驚呼出聲,但隨後,又她迅速將後半句呼聲給吞了回去。
因為走在前面的黎易在雨傘剛掉落在橋面上、還未被風吹得翻滾出去太遠時便三兩步迅速追上去,將失主的傘柄重新握在手中。
他單手撐著傘來到榮麗媛身旁,用傘面寬大的陰影將她腳下那龐大而猙獰的厲鬼籠罩在內,漫不經心地說道:“連傘都拿不穩的話就別逞能,和我說。”
榮麗媛的情緒中仍帶著一些畏懼,微微低下頭:“謝謝。”
“走了。”
“好。”
梅友乾深深看了為榮麗媛撐著傘朝這邊走來的黎易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對聰明人來說,很多事情其實都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雖然榮麗媛失去傘的時間只是短短幾秒鍾,但已經足夠他注意到方才因為雨傘脫手而顯露在榮麗媛腳下的恐怖黑影。
僅憑這匆匆而逝的影子,便足夠梅友乾想到很多事情。
比如庭院內的詭異被殺死後黎易與夏涼安都不在撐著傘,唯獨榮麗媛傘不離身、比如這一路走來那若有若無的,她似乎刻意想要站在自己某個方位的感覺,本還以為是錯覺,但現在來看卻未必……
“她通過升格儀式所獲得的能力,與影子有關麽?”梅友乾心中喃喃自語,理清楚一些事情之後,他對自己之後要做什麽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向。
之後再沒有什麽波折,幾人先後穿過木橋,踏上了河對岸的土地。
走到對岸的橋頭,夏涼安這時終於能看到那兩個蹲在河岸邊的孩童究竟在做什麽了。
一個腳下踩著虎頭鞋,看起來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手裡正拿著一根枯黃的狗尾巴草,把毛茸茸的一頭給伸進水裡,輕輕撥弄著凍懵在河邊草叢裡還沒緩過神來的小魚穗。
一個頭上扎了兩個小辮子,身上穿著花布小夾襖的女孩就雙手放著膝蓋蹲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看著。
兩個孩子看起來都是十歲左右的樣子,臉上也無一例外都貼著寫有他們名字的黃紙。
男孩的名字是“何阮言”。
女孩的名字是“何已已”。
這種情況正常來講應該會猜是兄妹或姐弟,不過這裡是何家村,大家都姓何。
男孩子的性子終究是頑劣些,看見幾個不認識的外鄉人走過橋,那個名叫何阮言的小男孩有些好奇地抬首望向橋頭,連手裡的狗尾巴草都顧不上了,似乎想跑上來近距離瞅瞅他們長啥樣。
但是他還未完全站起身,便被身旁的小女孩慌慌張拽住了手。
何已已急得連連搖頭,把腦袋後邊的兩個小辮子搖得上下翻飛:“別去呀!姑姑講今天不可以和外人說話……”
何阮言看看撐著傘的黎易,又看看拽住自己的何已已,還是有些不服氣:“已已,又是老黃歷說的嗎?”
“是呀,姑姑早上去看了黃歷,她說今天不宜見生人……”何已已小聲說。
“好吧……”聽見黃歷都這麽說了,何阮言隻好無奈地泄了氣。
好不容易勸住了何阮言,何已已放下心來牽著他的手往村裡去,兩個小孩子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那兩個孩子怎麽跑了。”夏涼安頗有些不解地望著何阮言和何已已離開的方向。
他們倆說話是很小聲的,夏涼安所站的位置只能看見那蹲在河邊逗魚的小男孩好像有點想來靠近自己,卻又被旁邊小女孩拉著悉悉索索商量了些什麽,之後便一溜煙跑走了,古怪得很。
“不只是他們,剛才來的路上見到的那些村民也是,對我們避之不及。”黎易單手撐著傘,絲毫沒有受不住風的跡象:“有的會刻意跟我們保持距離,有的則會偷偷打量我們,但無一例外,何家村的人沒有一個是主動跟我們打招呼的。”
除了那個何二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