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派劉正風的金盆洗手大會可謂一波三折,本來群雄以為是好事多磨,未曾想卻是禍不單行,嵩山派的殺劉正風滿門雖是讓人心驚肉跳,但畢竟是事不關己,誰承想這麽一個江湖聚會居然引出了凶名赫赫的朝廷鷹犬錦衣衛。
群雄都知道錦衣衛行事橫行無忌,但是任誰也沒想到居然橫行到了這般肆無忌憚的地步,根本不講江湖規矩,上來就是大殺大砍,沒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有幾百江湖豪傑變成了無頭鬼,還要曝屍示眾。
現在又聽說要將所有人帶回府衙審訊,眾人面色均是大變,帶回府衙審訊?如何帶去?是被押解而去還是帶著刑具去?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那樣帶去,那些獨行俠倒還罷了,但是那些左掌門當長老的如何丟得起這個人?要知道,在江湖上闖蕩,武功固然重要,但是名頭和面子一樣重要,如果顏面盡失,那還有什麽江湖臉面,自己回到門派還如何服眾?和錦衣衛商量?看這千戶剛才對曲陽和嵩山派的態度,商量的結果還不如不商量呢。武力闖出去?門外那幾百個無頭屍體已經給他們做出了榜樣,雖然江湖豪傑不在乎生死,但真正的老江湖沒幾個把這話當真的,因為當真的那些大英雄墳頭草已經幾丈高了,漏網的就在剛剛也用自己的生命給出了血淋淋的教訓。
一時間,在場眾人五味雜陳,又不敢說話,隻好以目光交流,不自覺的,五嶽劍派眾人的目光就落在了嶽不群身上,沒辦法,誰讓君子劍扶危濟困的聲明最響呢?雖然這幫人心裡面一直叫他“偽君子”,但是在這種時候,卻是也只有這個“偽君子”可能會做這個仗義執言的出頭鳥了。
嶽不群看著一道道射來的熾熱目光,不由得心中酸楚不已,怎麽啥好事都輪不上我,什麽髒活累活都可勁兒的往我身上栽,一念及此心中也不由得對這些俠義之輩痛罵不已。
不滿歸不滿,但是嶽不群知道,自己還不得不做這個出頭鳥,就算不為了這些有好處就上有難就推的江湖同道,為了風雨飄搖的華山派,為了自己身後的十幾名弟子,自己也不得不挺身而出。
穩了穩心神,嶽不群冷靜的正好衣冠,邁步出列,他並沒有走向那錦衣衛千戶。而是緩步走到角落的一張酒桌前,對著一位儒裝文士躬身施禮,那錦衣衛千戶目光閃動,但見到文士的目光掃來,便未再有動作,只是手按刀柄冷然看向被錦衣衛和差役看住的江湖群雄。
這個文士他在進劉府的時候就注意了,當時他隻覺得此人必然來歷非凡,故此就加了留意,後來更發現那錦衣衛千戶曾經出現在這個文士身邊,只是當時那千戶罩著一件鬥篷,蓋住了身上的飛魚服和繡春刀,但是那千戶剛一現身,嶽不群就可以斷定這個文士必然非同一般。
那文士正在端杯品茶,見嶽不群過來施禮,微微一笑,並未說話。
嶽不群並未起身,只是彎腰拱手道:“華山派嶽不群見過先生。”
文士淡然的看著嶽不群,不過幾息時間,不過對嶽不群來說卻好像是天長地久,雖然未曾抬頭,但是卻感覺那文士的目光猶如實質一般已經穿透了自己的身體,直視自己的內心,雖然自己現在低著頭看不到這個人,但是卻又好像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他,這種感覺好似芒刺在背,讓人站立難安。
好在,那人並未讓嶽不群難堪,淡淡的道:“免禮。”
嶽不群這才抬頭望向此人,此人端著茶盞目不斜視,
只是手指虛點酒桌道:“坐。” 嶽不群見到隨著此言一出,這文士背後兩個侍立的隨從目光變得古怪之極。所謂長者賜莫敢辭,嶽不群顧不得多想,更不敢推辭,連忙躬身道一聲:“謝座。”虛坐在文士對面。
嶽不群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張嘴預言,文士輕輕晃了晃手,淡淡的道:“我明白。”
隨即微微轉頭道:“告訴一下陸千戶,照顧一下這些江湖豪傑的顏面吧。”
侍從領命飄身到那陸千戶面前低語了一陣,陸千戶抬頭驚訝的望了一眼嶽不群這邊,隨即點頭稱是。
在侍從回來後,陸千戶開口道:“如今爾等江湖草莽罔顧法紀,輕視朝廷,不可不戒。然朝廷仁慈,顧及爾等顏面,便在此詢問爾等,爾等現在馬上將此大堂整理乾淨,以備問話。”
在場眾人心中無不痛罵不已,他們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現在卻被人呵斥著當作仆役一般使用,心中豈能不氣,但是形勢比人強,所謂人在矮簷下怎能不低頭,所以氣歸氣,手上的動作全不慢。好在像天門、丁勉這些人不是一派掌門就是派中高層,自己的活早被門中弟子搶著幹了,也只有門人弟子死絕的劉正風不得不顫巍巍的親自動手。
誰知那陸千戶倒沒說什麽,剛剛被他罵過的那個百戶不知道是因為剛剛受責心情不好,還是看幾個負手而立的武林高手不順眼,忽然跳了出來,飛起一腳直奔距離他最近的丐幫副幫主張金鼇,只聽“嗖、啪”的一聲,張金鼇被踢飛了出去,張金鼇也是武林中有數的高手,在空中一個鷂子翻身雙腿落地,並未摔傷。那百戶踢出一腳也不再追擊,只是寒聲道:“你們這幫人是在這兒當大爺呢?”
眾人聞聲面色一變,但最終沒人在說話,只是伸手和弟子們一起打掃起來。在場的都是武林好手,自然看得出來那百戶一腳極有分寸不為傷人,那一腳看似平平無奇,但是無論是速度還是力量,都拿捏的恰到好處,對錦衣衛的力量不禁更是忌憚。張金鼇作為當事人,更是清楚對方的實力,丐幫眾人本就是最擅長察言觀色曲意逢迎之輩,當下不但未曾動怒,反而賠了個人見人愛的笑臉,隨即手忙腳亂的乾起活來。現在所有的人心理最羨慕的,就是負氣而帶著弟子離開的恆山定逸以及今天沒再出現的青城派。
動手打掃的人倒還好說,此時的嶽不群卻是坐立難安,對面的文士不發一言,只是低頭緩緩的品茶,自己在旁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說話不敢開口,起身離開又不敢,實在是尷尬無比,偷眼看正在忙於打掃的華山眾人,心裡更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是不斷的偷看對面文士。不肖片刻,嶽不群的額頭上已經布滿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呼吸也不由得有些微微的急促,這是修煉紫霞神功以來沒有過的事情。
那文士恍若未覺,只是端起茶盞品了一口,他的目光從未離開手中茶盞,只是溫言道:“很熱?”
嶽不群一驚,不及細想,忙拱手道:“多謝先生關心,在下不熱。”
文士道:“哦,有懼?”
嶽不群聞言心中一驚,心中忙亂準備急思如何應對,卻忽然間怒氣上湧,自思道:“嶽不群啊嶽不群,自接掌掌門之位起,你天天如履薄冰謹小慎微,但是何嘗有人因此放過你?十幾年來,你為人出頭,多少次死裡逃生,之落下一身傷痕,卻又有誰人為你鳴一聲不平?如今年逾四徇尚一事無成,今日還被人當作問路的投石做那出頭之鳥。此時莫非就連一句實話都不敢說了麽?”
一念至此,嶽不群整個人忽然松弛了下來,緩緩的端起面前的茶盞品了一口,不卑不亢道:“先生贖罪,嶽某懼而不怕。”
文士目中精光一閃,道:“哦?”
嶽不群笑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豈能不懼?而不群無愧於天地人心,所以不怕。”
文士面上無喜無悲,只是目光離開茶盞,看著嶽不群。
嶽不群吸了一口氣,道:“先生,嶽某踏入江湖,武林之中善惡難辨正邪難分,只有強存弱死,嶽某武功低微,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嶽某豈能不懼?但不群自認平生雖無大善,卻絕無惡行,若按朝廷律法,不群絕無獲罪之名,又何須要怕?”
文士聞言,忽地展顏一笑,他的笑容絕無特殊之處,但是一瞬間卻讓人有冰雪消融的感覺。
嶽不群卻忽然間汗流浹背,所謂一鼓作氣,剛剛嶽不群以一股怒氣支撐,絲毫沒顧及對方是否可能會震怒,要知道,對方的實力深不可測,一旦翻臉恐怕今日就是華山派覆滅之日。所以嶽不群說的時候精神上高度緊張,並覺察不到什麽,如今這個文士的微微一笑,讓嶽不群全身心忽然放松下來,之前高度緊張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下來,就像奔跑了數十裡忽然躺下的感覺, 直覺汗出如漿,全身酸軟無力,甚至於連一根小手指頭都動彈不得,心中更是後怕不已,這簡直比和數個一流高手生死決戰還要疲憊。
文士點點頭,他之前從未說話超過三子,此時卻溫言道:“大明朝廷鋼刀雖利,從不斬無罪之人。我雖不在江湖,但是君子劍的聲名也略知一二,君子劍者,君子在先,劍字在後,這個名字來之不易,嶽掌門務必要好好的珍惜。望牢記一言:‘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聲音古井無波,但是嶽不群耳邊卻如洪鍾大呂振聾發聵,他這幾日一直為林平之的家傳絕學辟邪劍譜舉棋不定,此時一聽文士此言一時間渾身顫抖,心下思念:“是啊,昔日越王勾踐,十年教訓十年生聚,一朝功成。我尚且沒到越王勾踐那山窮水盡之地步,怎能偶有挫折便想那雞鳴狗盜之事,覬覦他人家傳絕學?”
一念至此,嶽不群忙起身大禮參拜道:“先生教誨,不群受教了,敢問先生大名,好讓不群銘記於心。”
文士伸手虛扶,嶽不群本想運功相抗,卻發現自己全力運轉的紫霞神功毫無借力之處,身體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心中更對這個文士的高深莫測感到敬畏。
文士微笑道:“道家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嶽掌門只要牢記本心,相信前路如何渺茫,終有到達的一日,如此一來,你我當有再見之日。”
說罷起身飄然而去,隻留下嶽不群呆立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