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廂房一改常態,變得鴉雀無聲。
叫到三嬸的名字,三嬸手心裡沁出了汗。她從人群裡走出來,緊張地拉著王峻的手,說自己一個婦道人家,手氣不好,不如讓我家囊瓜試試,他可是生漢子!
王峻這才知道三嬸是讓自己抓鬮來了。一種男子漢氣概,上了心頭。他手一伸,往紙箱裡抓出一張紙條出來。老會計看過紙條上的數字,記下來。三嬸問過號數所在的地塊,不住點頭,連聲說:
“這個號好,這個號好!地離家近,我家抓到好號了!”
田地裡呼啦啦站滿了人。生產隊長和老會計飯也顧不上回家吃,在田地裡胡亂扒了家裡人送來的飯,抬著一根竹杆,比劃著,往田地豎起了各家各戶的牌子。
王峻像模像樣地手舞鋤頭,下了地。
從家走到自己家田頭,王峻第一天扛上鋤頭。村裡老人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不準像王峻一樣未成人的後生,扛著鋤頭走路,而是要他們將鋤頭拿在手裡,以免對田公地婆不恭,不給好收成。王峻不管這些。他大搖大擺,將鋤頭明晃晃地扛在肩上。想著三嬸上生產隊搶義務工工分去了,而兩個姐姐外出做工,他理應是田裡的勞動力!
下田後正在賣力,鄰家地塊裡來了一位嬸子。看著王峻小小年紀揮舞起了鋤頭,嬸子感歎不已:
“娃娃,要不是包產到戶,你這麽小,哪能下地乾活喲!這個世道變了,變了天了!”
王峻咬著牙,擺弄著不聽使喚的鋤頭。田地裡滿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左鄰右舍。熱火朝天的這一幕,定格在王峻的腦海裡,成了從未有過的清晰。
乾完活回家,王峻感覺變化的,不是田地裡,而是人心。是的,世道在變。變得每個人渾身帶勁。包產到戶的變化是巨大的。它甚至拔了許多懶人的病根。原先許多衝生產隊長嚷嚷著有這樣“風濕”、那樣“關節炎”的婆娘,紛紛卷起褲管,甚至甩開裹腳,露出白腿杆,下地乾活了!
田地裡每天天不亮,便有了人。王峻上學時走在路上,聽著村子生產隊長尖銳的哨子聲,啞巴了;家家戶戶通上廣播。廣播一響,人人拿起鐮刀、鋤頭走出了村子。
一季過後,王峻家裡破天荒地堆滿了糧食。糧食吃不完,三嬸挑到集市換成票子。年底時分,打工的王平鳳和王平仙回來過年,分別拿來一年的工錢,交到三嬸手上。
喜事不止這些。年三十的這天,三嬸家來了提親的人。一家城關的人家,上門向王平鳳提了親。三嬸笑得嘴都合不攏。許了王平鳳的婚事,一家人春節的鞭炮聲格外響得清脆。
第二年開春。廣播裡大隊支書的聲音最響。他不斷敲打著話筒,震得各家各戶的喇叭“嗡嗡”直響,讓每個人清楚地聽他幾聲咳嗽,清了清嗓音,喊出了一聲“貧下中農同志們”後,頓了頓,糾正成了“社員同志們”。爾後,大隊支書讀了上頭文件,說出了“大鍋飯餓死人”這樣的話。
聽著大隊支書一字一句,讓王峻漸漸明白了母親說過的一番話。走出家門,他看到老會計在寺廟門前,擦了以前“生產隊”的字樣,將“隊”改成“村”,而“大隊”則改成“鄉”。
農閑季節,村子再沒了往日的熱鬧。閑人少了。以前各家各戶的小孩要是做累了作業,會跑出家到寺廟前玩耍,讓寺前滿是人頭;如今,人少了,不再像以前一樣熱鬧。
鄉政府的廣播不時響起。新上任的鄉長通過喇叭喊話,
開始了新一輪的招工。除了火炮廠,鄉裡多出了硝酸鉀廠、小五金廠、磚瓦窯廠;甚至鄉基建隊,也有了。各個廠子借著與縣城沾邊,仿佛在一夜間,如雨後春筍冒出土來,掛上牌子,往村子裡招工。 廣播聲中,王峻身邊的夥伴坐不住了。他們放下書包,往工廠跑。再後來,鄉長敲著話筒,一改以往的嚴厲,喜滋滋地,說鄉裡被上頭評為“文明鄉”,每年光火炮廠一家給國家創下的稅收,到了幾十萬元,一躍成為縣裡名列前茅的鄉鎮,成了江海壩子當仁不讓的利稅大戶、大兒子!
各個村子一陣湧動。鄉長很快被捧上了天,成了遠近聞名的能人——帶領全鄉致富的能人!
田間地頭相反少了鄉長的身影。村民們除了能在廣播聽他講話,偶爾能看到他的,只是春耕農忙季節。農忙時,鄉長戴了一頂草帽,身後跟了一串人。一串人陪他圍田地走上一圈,滿面春風。在不時和田地裡忙活的人點頭、說上一兩句話後,鄉長笑眯眯地。人人見到鄉長,畢恭畢敬,對著他行見面禮,客氣地問候他:
“鄉長好!”
見過鄉長的人中,小王莊村的王牙來最為激動。他當過民兵隊長,後來因為開火藥搶打死過一個偷紅薯的村民,被罷了職。如今見到鄉長,他對鄉長敬畏有加,老遠地停下手中的活,跑上田埂,拉上鄉長的手,不住地打著哈哈。與鄉長握過手後,他逢人便說:
“我今天見到鄉長了!他特意跟我握了手呢!”
鄉長和鄉幹部的名氣一天天高漲。他原本擔心包產到戶前引種的烤煙,會不受人待見,可包產到戶後,烤煙的成色不降反升,在全縣小有名氣。名氣抬升的,不只是是當地適合種植烤煙的土壤,還有鄉長。他不時到外地交流經驗,被各鄉各寨奉為能手,紛至遝來,取經問策,讓鄉裡技術員跟著成了香餑餑;鄉長瞄準各村富余出來的勞動力,擴大火炮廠規模,穩穩站在全縣利稅大戶的醒目置。縣長如法炮製,讓各鄉各鎮紛紛效仿,興辦火炮廠,將鄉長叫去傳經送寶,讓江海壩子不知不覺間多了“火炮之鄉”的稱號。鄉長和善的特寫照片,被印在一本彩色的宣傳冊上,連同過年的分紅,送到各家各戶,讓鄉長在每個人的心中如日中天,不怒自威。
小王莊村有一位被稱為“母老虎”的婦女,睚眥必報,在鄰裡作威作福,要這要那;討不了便宜,她會長條地躺倒在地,打滾騙賴,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村長什麽法子都用上了,仍製不住她。
一天她與鄰居起了口角,故伎重施,睡到地上打滾。村長拿她無計可施,一旁有人出了點子,拿鄉長嚇她!於是村長喊了一聲:“鄉長來了!”
此舉靈驗,一下子把“母老虎”鎮住了。事有湊巧,恰逢鄉長路過,“母老虎”聽到鄉長聲音,爬了起來,一下子連身上的灰都來不及拍打,跑了。
鄉長與他一樣出名的火炮廠,吸引了村子裡不少的壯勞力。許多人湧進火炮廠打工掙錢,下地乾活的男人少了,田地裡的女人和學生更加多了。火炮廠讓各家多了票子,冷落了田地。田間地頭熱火朝天的場景不再。很快,地裡長出了野草,這讓鄉長大為光火,打開廣播訓起話來:
“各村注意了,各家各戶注意了!我們家裡的那些懶婆娘,特別是我家的那個小姨妹(筆者注:小姨妹,當地對媳婦妹妹的稱呼)!你們或著(筆者注:或著,當地方言,是或者、不確定的語氣詞)給我注意點!莫一天到晚,摣個逼地閑著(筆者注:摣個逼,當地方言,是罵女人們閑擺著雙腿不乾活的髒話)。像什麽話?你們還不麻利點,抬上你們的逼腦殼,張開你們那雙爛眼睛,趕快到田裡,該媷草的媷草、該拔稗子的拔稗子嘛!不要讓稻谷田裡的那個草啊、稗子啊,比谷子還多——多得要用篩子篩、用簸箕簸!(筆者注:簸箕,一種當地人用的無眼篩子)你他娘的像個什麽話?栽莊稼當農民有你們這麽當的嗎?當個農民不下田, 好比當名工人不進車間,你們可是要拿臉抵著的嘎?”
鄉長的廣播管用。廣播聲中,田頭多了人影。下地乾活的人多了起來。愣小白也跟著出了村子,抬手遮陽,往田裡地瞄。她站村口的模樣,以前只有吃奶的孩子餓了,巴著孩子母親回來給孩子喂奶、看向田地乾活人才有;如今角色變了,成了愣小白。包產到戶,改變的不止是田地,還刮起了一場風暴。風暴之後的變化,是以前的五保戶名額一戶難求,如今不受稀罕。以前許多人家爭著搶著找生產隊長討要的五保戶名額,變得富余。只是愣小白不知道這樣的變化。她和她的兒女們繼續吃著低保,心安理得地窩在家裡,仍不下地乾活。
王來新在火炮廠聲名鵲起後,回過幾趟家。一進村裡,他逢人便吹噓,他人在外頭跑火炮供銷。王來新的說法,村民們不敢信。因為他再次走後,家裡愣小白和一雙兒女們碗裡端著的,沒有什麽變化,依舊是靠別人周濟來的鹹菜和救濟口糧。
愣小白和王來新的兒子王順林,個頭猛長,高出愣小白一頭。上小學的第一年,他考試下來,數學滿分。滿分的數學驚呆了村裡許多人。
有人說“龍生龍、鳳生鳳,耗子天生會打洞”,拿這對父子倆對比,王順林讓人傻了眼。只是他沒有遺傳愣小白的呆傻,相反多了王來新的遊手好閑。這個世界似乎有種注定,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每天早起的上學念書,成了王順林最不樂意的事情。他早早地綴學,卻既不下地乾活,也不進工廠,跟他爹一樣整日四處閑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