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喪後,王清遠回了單位。家裡的煎熬,再次留給了身懷六甲的三嬸和孤苦的王家興。三嬸擔心老人緩不過來,不時好言相勸,讓王家興漸漸從喪偶之痛中掙脫出來。想著再不能拖累三嬸,王家興一咬牙,拿上僅有的積蓄,去和王清燦一同吃住。
自此,三嬸和大女兒王平鳳少了老人的負擔。王清遠除每月拿出一部分工資給王家興外,其余的如數交給三嬸。三嬸真正拿到了王清遠的工資。隨著二女兒王平仙出生,三嬸早早下地乾活,又成了村子裡的壯勞動力。
王清遠遠在外地,小家庭全由三嬸一人支撐。大女兒王平鳳最苦。三嬸忙著搶工分,她得照顧妹妹,每天背妹妹上學。妹妹不懂事,在她背上撒了尿,尿濕了王平鳳後背。她害怕同學和老師笑話她,不敢進教室,躲到窗外站著聽課。
熬到小學剛畢業,王平鳳綴了學。
這年春節,生產隊裡來了供應肉的食品公司。王平鳳嘴饞,偷偷去揀肉攤案板上的鮮肉,放在嘴裡嚼味道。有人看到這一幕,跑去給三嬸帶了話:
“三嬸,你還不趕快去看看你家平鳳——她是不是餓壞了,揀生肉吃呢!”
生肉怎麽能吃?!三嬸嚇壞了。她放下手裡的活回家,拖回王平鳳。想到婆婆揣著錢臨終也沒有喝到肉湯的教訓,她索性請了半天假,將家裡的老母雞宰殺了,隨便做上全家人愛吃的糯米粑粑,叫王平鳳請來王家興,全家坐到一塊吃肉。
王家興雖然老了,胃口卻不減。他最愛吃三兒女媳婦做的糯米粑粑,和著雞湯,一口氣能吃下五、六個碗大的粑粑。吃飽了,想著王清燦媳婦待他的刻薄,他滿是感懷,悄悄抹了眼淚。
四年後,三嬸為王清遠下兒子王志山。兒子的降生,給了三嬸希望。雖說她不是重男輕女,但一想到男孩將給家裡帶來的勞動力,三嬸高興,連左鄰右舍也跟著羨慕。三嬸乾活搶工分的勁頭更足了。
王清遠人在外地,一時遠水解了不近渴,不能為三嬸分擔。孩子還小,一家人的重擔壓在三嬸身上。三嬸拖兒帶女,憑她一副肩膀、一雙手,難以撐起一家四口的開支,不時超支。王清遠一成不變的幾文鐵工資,帶回家,只夠付清超支款。三嬸繼續泡在苦水裡,苦苦拉扯著孩子們過活。
日子的清貧與綿長,成了王清遠對三嬸堆積的虧欠。
俗話說“愁生不愁長”。兒子王志山一天天長大。王志山三歲這年,王清遠將他接到工作單位,好讓三嬸騰出手來搶工分。兩地分居多年,王清遠原本早過了返鄉的期限。可一場十年浩劫,打亂了一切,也讓他回家團聚的日子,遙遙無期。
王清遠工作的調動,三嬸無能為力。她最為揪心的,是女兒們大了,卻沒有一個象樣的閨房。看著她們一天天長大,卻大大小小擠在一間樓房,三嬸心懷愧疚,多了建房打算。碰巧生產隊有了指標,要給房子成問題的人家地基,三嬸提出來要批新地基。
聽聞消息的王清燦夫婦找上門來,勸說三嬸,讓她買老爺子留給他們的老房子,由他們來批地基建房,這樣一舉兩得:既省了三嬸身為一個女人建房的麻煩事,又好讓他們搬出去騰給三嬸老房子。三嬸沒錢,雙方說好了以工代補,由三嬸出勞力幫四弟家建房,折抵房款後,余下的再付現款。
三嬸的娘家人聽說此事,舉家反對。娘家長子廖樹枝,特意跑來勸說三嬸,要建房自己基,缺錢沒人,
我都會想辦法幫你。可三嬸合計後,打了哆嗦,說她多年過怕了“超支戶”的日子,欠錢欠怕了,不敢欠下建房需要的帳。勸三嬸建房無望,廖樹枝幫了她,給她送來了幾車建房的石料,抵上三嬸幫四弟家建房的勞工。 有廖樹枝的幫襯,三嬸起早貪黑,為王清燦弟家打地基、挑土方,指著能多抵一點房款。好不容易捱到王清燦家新房落成,王清燦夫婦倆變了卦。兩人說以你三嬸的石料和勞力,不足以抵償房款,不能就此讓我們交舊房子;若要舊房子的話,再掏五百元錢。三嬸傻眼,也讓王家興看不下去了。王家興為三嬸鳴不平,加劇了雙方的關系緊張。三嬸選擇吃虧,拿出五百元錢,給了王清燦,拿到了舊房子。
有了舊房子,王平鳳和王平仙有了象樣的閨房。
王清珍家的女兒們沒有如此幸運。王平來身為王家珍大女兒,直到出嫁的頭天晚上,仍與三嬸擠一張床。第二天出嫁,她才帶著三嬸連夜給她備的彩禮,嫁到婆家。
隨後王大華娶了媳婦楊金仙。楊金仙看不慣王大華家裡窮,不時吵鬧。三嬸半夜裡她的吵鬧聲吵得無法入睡。瞌睡不好,第二天也就難以下地乾活。不得已,這天晚上聽到吵鬧又起,三嬸去推王大華夫婦的門。門開了,王大華一個勁地捂著耳朵,睡在楊金仙腳頭;楊金仙眼睛半睜半閉,奚落著王大華種種不是。三嬸的到來,打斷了她的數落。三嬸一臉恨鐵不成鋼:
“你一天到晚鬧什麽鬧?花子鬧店啊!(筆者注:花子鬧店,本地典故。大意是叫花子住店沒錢付帳,吵吵嚷嚷)你倒好,晚上不睡,第二天不乾活接著睡;你不顧及大華,還得顧及我們呢!省省吧,趕緊睡下。我可沒有你這麽好的福氣,鬧上一夜,我睡不好,明天怎麽下田乾活?”
楊金仙這下不言語了。
王家期盼的安寧遠未到來。王三華被送到啞巴老太太家後,老太太過世,他一人無依無靠,又折回王家。生產隊招工照顧王家珍,給他家一個名額,讓王三華當了工人。王家珍指著王三華工資,仍舊糊不了幾張嘴。家裡窮得揭不開鍋。王三華回趟家,一揭開鍋,空空如也。沒有辦法,他只能上三嬸家討碗冷飯,泡上開水,填飽肚子,留下工資給王家珍,回了工廠。
時間到了七十年代的最後一年。勞作一輩子的王家興,撒手離世。
村裡對他的死訊,異常驚訝。因為直到他死前幾天,仍有人見到老人在晨曦裡挑上糞桶,去田地裡挑水澆菜。人人認定他是暴病身亡。只有三嬸知道,老人死於多年的慢性胃病。老王家多年飲食的不規律,甚至飽一頓饑一頓的日子,讓老人患上了胃病。忠厚的老人面對家裡的破爛光景,選擇了隱瞞。每次胃疼得受不了,老人會叫三嬸去為他刮痧,來緩解痛苦。最後一次疼得受不了,這才由王清燦和三嬸兩人,將他送進了醫院。醫院裡人人熟悉的一位華僑大夫,在仔細察看後,說老人已經胃潰瘍晚期,時日不多了。
王家興最後的日子,是三嬸一人陪他走完的。老人的小兒子王清燦在送他入院後,說自己媳婦差不多要生孩子,走了。老人的病床前,剩下了三嬸隻身一人。
臨死前,王家興拉著三嬸的手,說他這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你三兒子媳婦!你莫要報歎我。我死後,會保佑你和我的老三家的!
王家興最後的遺言,令三嬸慟哭不已。她的眼淚,是為老人有這麽多兒女,卻沒有醫治好老人的病,讓老人飽受折磨而流;也為她孤苦一人,以一個兒子媳婦的身份,服侍著年邁的公公,極盡女人的難為情而流。
王家興前後,久患癆病的王家珍也走到了彌留之際。臨死前,王家珍不合眼。他兩眼直愣愣地看著跟前的人,隻淌眼淚不說話。趙淑玉猜出了他的心思,去催三嬸,要她趕緊再打電話催王清遠。王清遠緊趕慢趕,趕在傍晚時分,進了家門。王清遠進門後,哥倆沒說上幾句話,王家珍對著他,手指了指跪在床前的幾個兒女,合了眼。
王家珍的身後,三嬸出面,叫來複員轉業當教師的王二華出錢,三嬸張羅,葬了王家珍。
至此,王清遠和三嬸前頭的人相繼與世長辭。
他們成了王家輩份最高的兩人。
王清遠這年返鄉,回到闊別多年的家。接觸上了柴米油鹽,王清遠這才明白三嬸不易,知道他那十年才漲一次的工資,項多能抵一小家人的超支款;要是沒有三嬸帶著兒女們自力更生,這個小家恐怕會跟他的同事、工友一樣,斷糧斷炊、青黃不接。他對三嬸心生虧欠,一下班就幫他乾活,以此彌補多年的欠帳。
本以為一家人會過好日子,可預想不到的事情還是接踵而至。王家珍的幾個兒子一個人長大,娶了媳婦進了門。除了王二華媳婦人在單位上,不怎麽回來,其余的幾個媳婦,無一不搞窩裡鬥,眼裡沒有他們這兩個長輩。
王三華的媳婦名叫黃華麗,同村人。未嫁王三華前,她在娘家不惜對嫂嫂拳腳相加,早有惡名;王三華與她相處後發現她性格不溫和,想退了親事,奈何家裡窮,受不起別家的姑娘,在三嬸的勸說下,低頭娶了黃華麗。過門後的黃華麗改不了橫挑鼻子豎挑眼,與楊金仙一個鼻孔出氣,對王家上上下下不滿。
兩妯娌聯手,先是奚落婆婆“帶了窮根子”,不管小叔子有沒有成人,逼婆婆分家後,各人另起灶爐,另立門戶,讓婆婆帶著未嫁未娶的王雙麗、王四華過日子。
一天,黃華麗從外頭進家,人進堂屋,婆婆正與王雙麗和王平仙聊著家常;婆婆看到有人進來,想著時間不早,起身進廚房做飯,黃華麗認定婆婆這是對她心懷不滿,不斷咒罵;罵到興起,黃華麗衝上前,用肩膀去撞婆婆。婆婆年歲大,眼神不好,猛然間看到一個黑影上前,避讓不及,被黃華麗一跟鬥掀翻在地;在場的王雙麗和王平仙年沒有經歷過如此陣勢,嚇得面如土色,高聲尖叫,不知如何是好。消息傳到王三華耳朵,他心痛不已,與黃華麗理論。不想黃華麗不思悔改,丈夫走後,一轉身將氣撒在婆婆身上。
二天,王三華又急又氣,不想因此背上不孝名聲,提出離婚。
三嬸不忍心兩人就此到頭,出面調停,好言相勸,讓王三華收了離婚的念頭。不想,黃華麗非但不感激,相反一口咬定,王三華提出離婚是受三嬸一幫王家人唆使,瞪鼻子上眼,不時找碴。她今天為病死的一隻雞鬧上三嬸的門,明天為一頭豬生病遷怒於人,大罵三嬸是禍端。罵得不盡興,她趁著端午節,趁著三嬸請姑爺們前來過節,衝上前來破口大罵。罵累了,攆來的黃華麗母親又接上,母女一同開罵,攪得三嬸家烏煙瘴氣。
王四華在哥嫂們與三叔三嬸的吵鬧中長大。成年後,他去了火炮廠做工。偶爾回家,他受嫂嫂們蠱惑,不分是非曲直,對王清遠一家人心有芥蒂。
一次他從火炮廠回家,看到王清遠在動手改造老房子過道,得知王清遠不讓自己家出一分錢,心存感激,甚至提出來要做王清遠幫手;後來受嫂嫂一番“點撥”,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去找王清遠理論,問他是不是想壞了老宅“堂屋堂在”的“規矩”?
一語不合,王四華將自己的小輩身份忘了個乾淨,大罵王清遠不是人。等外人聽到他的噪聲來勸他,他非但不依不饒,還指著王清遠,罵他:
“我哪來的三叔?我三叔早上了山,骨頭都埋黃了!”
大哥家如此惡毒的子女,讓素懷“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之道的王清遠心灰意冷。想著自己在大哥死後,將王四華等人視如己出,寧肯負了三嬸,也不負了大哥臨死前交待的話,一心對侄子侄女們好,可到頭來,他省口抹牙、撫大了的侄子們,卻是如此待他,讓他追悔莫及。三嬸在家中首當其中,受的冤曲更是無處訴說,只能以淚洗面,把王清遠當成了埋怨對象。這下王清遠兩頭受氣。想著三嬸在王家遭受的種種不易,他唯有有低頭認錯,對三嬸的虧欠痛心疾首。
如今,三嬸一念及舊帳,王清遠立即啞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