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病了。醫院潔白的病床上,她睡著了,顯得蒼白、虛弱、無力,夜裡困意難忍時,我就睡在她的腳頭,她是那麽瘦小,像個孩子撐不起一條大被子。在我的印象中,操勞了大半輩子身高一米六的母親體重許多年都沒超過100斤,她瘦小的身體裡卻有著無窮的力量,像一頭不肯認輸的牛,與命運抗爭著,向前,向前,一直向前……迷糊中我感覺她輕輕為我掖好被子,歎了一口氣,那麽的輕,但我還是聽見了她在歎息自己病了,又拖累了我們。
母親在我心中的地位如此重要,是在幾十年前的一個秋天,讓年幼的我醍醐灌頂。那一年家鄉幾個村一夜間許多人莫名被查出急性肝炎,被統一集中到六裡外的一個農科站舊址統一醫治,母親也不幸染病,不得不丟下父親和我們兄妹三去收治點醫治。那天清晨,母親哭著爬上村裡安排的拖拉機車鬥離家時,剛姍姍學步的妹妹尖著嗓子哭得撕心裂肺,聞者無不心碎,我和弟弟則茫然地站在一邊看著她分給我們的金剛臍,嘴角掛著涎水,覺得母親有點大題小作。幾天后,沒有母親的家裡完全亂了套,父親應接不暇,被我們的哭鬧弄得焦頭爛額,滿嘴起泡,眼睛紅得讓人恐懼,我們想母親了,我忍住在眼眶裡不住打轉的淚水,替哇哇大哭的弟妹擦著怎麽也擦不乾的淚水。
幾個月後,不識字的母親請人捎來話,讓父親無論如何帶我們兄妹去看她一趟。我們兄妹自然是歡天喜地的,因為可以見到母親了,父親卻連連歎氣,臉上冷若冰霜,不說一句話。父親借來一輛二八杠自行車,讓我在家跟著奶奶,他一輛車帶不了三個孩子,我堅決不乾,扯著他的褲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奈的父親隻好讓三叔跟隊長請了假,帶上我一起去看望已分別數月的母親。
一路上我的心中五味雜陳又懼怕不已,在村裡和小夥伴們玩鬧時,我聽到了關於母親那個肝炎集中收治點的不少壞消息,那裡死了好些個人,更讓我驚得差點掉下眼珠子的是母親的室友居然也死了幾個,小小的我第一次感覺到了對死亡的無比恐懼,我開始做噩夢,夢中總是這樣的情節,母親突然松開了拉著我的手,越走越遠,越走越快,我撒開腳丫子拚命跑就是追不上……
在收治點,我們隔著一扇大大的玻璃門見到了母親,妹妹早哭得將鼻涕眼淚全抹在玻璃門上,臉色蠟黃的母親淚水也像斷了的珠子一樣一滴滴滾落……
那裡的主治醫生之一萬醫生是父親的發小,他告訴父親,母親最堅強,無論多苦的藥從來不猶豫,大口大口的喝,她說,我不能丟下三個孩子,再苦的藥都會喝,只要能治好病。她原先的室友有二個都比母親年輕,可惜全帶著無限的不甘走了……可喜的是縣裡從上海請來了專家後,母親等幾人的病狀正在逐漸好轉。
幾個月後,中午放學回家,康復的母親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摟著我們兄妹三哭得肝腸寸斷。那天中午的太陽特別亮,太陽光暖融融的,我從來沒有感覺過在母親的懷抱裡是如此的幸福。
其實,少年時我對母親心中充滿了怨恨,她裡裡外外一把手,隊上早工夜工從不落下,和父親艱難勞作,日子依然和村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家一樣過得緊巴巴。
分田到戶後,村莊裡的日子一下子活了,處處充滿了生機,母親將分到的5畝地當作女紅樣精心刺繡,收獲總是滿滿。本該和小夥伴們四處瘋玩的年紀,母親卻逼著我們跟著她到地裡勞作,
學做各種農活。印象尤其深刻的一個秋收,天黑透了,她逼著我們兄妹三人扳玉米棒子,妹妹打著手電筒,她、父親、我和弟弟各佔一行玉米,直至夜深,才將地裡一行行收獲好的玉米棒子用板車又一趟趟拉回家,堆到屋後庫房裡…… 第二日周末,我和弟弟渾身酸痛一動不想動,躺在茅草屋裡的床上看著屋外的大雨,心中對她的恨意絲毫沒有減少,對她犒勞我們的煮雞蛋看也不看一眼。連綿的雨一直淅淅瀝瀝下了一周多,村裡許多人家的玉米在地裡長了芽發了霉,辛苦一季的收獲化為泡影和一聲聲長長的歎息。
母親總是不讓自己閑不下來,60多歲時還經常在外做四處做臨工。有一年秋天,居然跟著鄰村十幾個大媽去上海郊區割了幾天的中草藥材,過了好久我們兄妹才得知她上海之行居然對我們守口如瓶,想想不由得後怕,深夜,母親擠在一輛不透風的破舊大巴車裡飛馳在去上海的路上。
那年女兒出生不久,三天兩頭髮高熱,我和妻子總在寒風襲人的深夜,慌亂中抱著包裹嚴實的女兒去醫院看病。在地裡勞累了一天的母親放心不下,半夜三更騎著自行車一路跟著,醫院裡女兒手舞足蹈一哭鬧就得重新扎針頭,有時弄得小手小腳都是針眼,護士無法下手,隻好在額頭上扎針,母親一直摟著女兒不敢閉一會眼睛,而我們恨不能站著就睡著了。
十多年前我在城裡買房後, 母親來的次數卻屈手可數,她不習慣城裡的生活,心中總是牽掛著她家裡的那幾畝地,還有她統領下的雞鴨鵝大軍。有一年,我不小心左腳韌帶撕裂傷,在家臥床休養,她聞之火急火燎地從老家趕來了,住了差不多一個月,那個月我胖了幾斤,母親卻瘦了一圈。
這幾年她的小毛小病不斷,心跳過緩、輕微腦梗、淺表性慢性胃炎……卻不肯丟下手中侍弄的幾畝地,我最擔心的是她的眩暈病,擔心她突然在地裡摔倒了,無人得知……
每每周末驅車回到老家,看到她依然忙碌的身影,我的心裡就踏實,有媽在,老家就是一個幸福的歸處。有媽在,老家的一草一木都親切。她看到我的車停在門前,臉上滿是欣喜,張羅著一天天積攢下帶給女兒的草雞蛋,告訴我,那幾隻不肯下蛋的老母雞跟雞販子換了新母雞,貼了幾十元錢給雞販子,我不忍告訴她其實年頭越長的老母雞是更值錢的。母親年紀大了,記憶力沒有以前好了,我回家時一次次問我她種的時鮮蔬菜要不要帶一點回城,是不是還經常熬夜寫稿……待蔬菜在後備箱裡安頓好,又叮囑千萬不要浪費了。
自幼家中兄妹眾多的母親身為長女經歷了太多的苦難,為了過上好日子,她從來沒有認輸過,現在想來年少時她逼著我們學做各種農活,心中恨透了她,我總是以要看書為由逃避她的監督,她覺得讀書是大事,就不再催著我下地勞動,現在想來是多麽好笑。她總說,幹什麽都得用心,幹什麽就得像什麽,要一心一意做好,否則最後糊弄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