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進行得平緩而安靜。卡琳沒有任何的辯解和掙扎,只是微微地行了個禮,而後就在許冬知的視線裡漸行漸遠。
太平靜了。以至於許冬知感覺不到分毫塵埃落定的放松,也來不及緬懷自己與這位少女相處的這段時光。
阿爾弗雷德拍了拍面無表情出賣了自己雙胞胎姐姐的格雷,並隨手賞了他一塊銀幣,帶著還面容恍惚的阿特勒離開了。
格雷接了賞,站在原地,將他那死水一般的視線投向了許冬知。
仿佛忽然引燃了黑火的一撮火藥。
“怎麽了,還想向我討賞嗎?”
“您誤會了,尼爾斯少爺。”格雷說,“只是卡琳被關了起來,您明天的著裝需要由我來準備。如果您已經洗淨結束,希望您能移步更衣室,挑選出您明天出席所需的衣裝。”
“誰讓你把他們帶過來的!”許冬知猛地吼了出來,“我讓你這麽做了嗎!”
“回尼爾斯少爺的話,沒有。”
“我居然真心以為自己能信任你!”出離的憤怒甚至在一時之間壓過了傷口的疼痛,許冬知一瘸一拐地走向格雷,望著對方那張臉上唯一與卡琳不同的地方。
“你根本不是對我忠心,只是想借著我的手對付卡琳而已。”許冬知揪住對方的衣領,冷冷地看著這個比自己還要矮上幾公分的青年。
這是他在這個世界第一次感受到那麽強烈的憤怒,這不是個好現象,這是自己在逐漸接受今後將留在此處的事實的征兆,但感情並非人力所能斡旋的東西,至少此刻的許冬知沒能有絲毫的收斂。
“你這個——你們這兩個瘋子——”聲音似乎是從心肺深處迸出的,“你們是同胞姐弟!”
格雷那雙如同老鼠皮毛一般的灰色眼睛眨也不眨,倒映著許冬知近乎猙獰的面孔。
“這種說法並不嚴謹,尼爾斯少爺。”他被勒得有些難受,說話的氣息也弱了下去,語氣卻依舊平靜,“按照加林大陸的法律,只有擁有同一姓氏的人才能稱為‘親屬’,而我和卡琳並沒有被賦予姓氏,所以嚴格來講……我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親人。”
“這都什麽邏輯!”許冬知怒吼道,“我隻問你,她到底為什麽要殺我,你又為什麽非得乾掉她?”
“我並不想殺了她。”格雷說,“但她確實地想殺了您,而您卻在為她的命運感到憤怒。”
“我不如你所想的那樣鐵石心腸,是不是反倒讓你失望了?”
“我並沒有對您感到失望,當然沒有,我並未對您抱有期待,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失望。或許有人對您抱有期待,將自己的未來、良知,甚至是生命都全部都賭在您身上。但請放心,那個人絕不是我,我永遠也不會這麽做。”
許冬知松開了對方的領子。格雷的脖子上尚且留有被領子勒緊的紅痕,配上他始終慘白的臉色和無神的雙眼,活脫脫一個吊死鬼樣。
“你說的是誰的事?”
“回少爺的話,這只是一個假設,一個‘或許’存在的人而已。”
許冬知直覺有疑,而面前的格雷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示意他該去選衣服了。
解封大典前的一晚,整個宅邸都充斥著異樣的氛圍。
威爾海姆下落不明;空手而歸的歐若拉依舊沒有得到關於她丈夫的任何信息;阿爾弗雷德沉穩得反常;阿特勒則因為卡琳的事情寢食難安。
希爾德據說恢復的還不錯,但還是根據醫囑在床上休息,
許冬知拖著條傷腿也不敢亂動。其他仆人還在外面繼續搜尋威爾海姆的下落,只有格雷如鬼屋幽靈那樣飄蕩在克拉克家族成員之間。 那個晚上也不知到底有幾個人得以入眠。許冬知在天快亮時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夢裡久違地見到了自己的父親和高數課的老師。
也不知道是什麽混亂的記憶,高數課的陳阿禿布置了作業,他卻坐在自己的家裡寫著作業,他爸在一旁看著,泰勒展開公式還沒寫全,許老師便開始苦口婆心,讓他注意基礎的四則運算,不要覺得寫出了式子就是結束了……他嫌煩,就換了一科作業寫。
專業課的作業許老師看不懂,他便對著那張虎鯊的PPT深情朗誦,“虎鯊的分類是軟骨魚綱,板鰓亞綱……什麽目來著?”
圖片上的動物似乎因為他的卡頓而受到了傷害。一個血口落在了虎鯊的尾鰭上,而後擴大,迅速沾染了整張圖片。
鮮紅一片中他看見了卡琳的臉,還有一些自己有些認不出來的人頭。
那些人頭便如同蘿卜那樣自地底冒出來,看著他,叫著他的名字。
不是“尼爾斯”,而是他的本名“許冬知”。
叫聲越發變大,最後成了一道極其尖銳的慘叫。許冬知自夢中猛地醒來,窗外一束煙花剛好飛到了最高點,在高空炸出了一圈圈的同心圓。
喧鬧的聲音自下方傳來。許冬知起身,單腿跳到了窗邊,將窗戶猛地一推。
窄小的街巷上人頭攢動。人群熙攘,所有人都換上了自己最珍貴的乾淨衣服湧上了街。牲畜被宰殺,現做的灌腸跟肘子的香味壓過了經年的海腥味兒,飄蕩在整座島嶼。
鍋碗瓢盆被拿出來當作樂器,人聲與各種奇妙的器樂和再一起,不堪入耳卻又格外動人。一個男人站在自己的茅草屋頂高歌,對面的女人以尖叫附和,茅草屋頂不堪重荷,男人掉了下去,帶著一堆柔軟的茅草摔到了地上,歌聲卻依舊自空洞處傳來。
悠揚的,吵雜的,混亂的興奮與不加壓抑的宣泄隨著解封大典的開始達到高潮,如同漫長的冬季終於過去那樣,被雪吞沒的聲音在青草地上蘇醒。
許冬知推開房門,克拉克家依舊寂靜。
阿特勒和阿爾弗雷德出席了典禮,格雷隨行,希爾德還沒恢復過來,歐若拉自昨晚回來後便始終閉門不出,家主下落不明……
整座宅邸像是從島上的喧鬧聲中剝離了出來,兀自停留在永恆的冬夜之中。
木板吱呀,許冬知攀著扶手,艱難地從樓上走了下來。
家裡留下的仆人想上前搭把手,他搖了搖頭,讓對方去看看希爾德的情況。
倉庫就在宅邸的東側。許冬知借用了威爾海姆的手杖,悄悄地走到了倉庫的窗邊。
天空晴朗,抬頭看連一縷雲翳都沒有。而倉庫之中沒有任何燈光,只有從窗上的欄杆縫隙斜照進去的光線,如同圈禁牲畜的柵欄那樣落在倉庫的地面。
卡琳坐在倉庫的角落,脊背挺直。
許冬知抬手敲了敲窗。
對方似乎在閉目養神,聽到聲音後慢慢張開了眼。轉過身來朝著許冬知微微點頭,開口叫了聲“少爺”。
那一瞬間許冬知幾乎覺得自己眼前的是格雷而非卡琳。分明是截然不同的聲音,不帶絲毫起伏的語調卻又如出一轍。
許冬知已經無意再去深究這一對姐弟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隻想知道關於這個身體的原主人,關於尼爾斯.克拉克死亡的真相。
“你還欠我一個解釋。”許冬知看向那個正坐著的少女,“我還不知道你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有兩個小孩兒從屋前的小路跑了過去,手上拿著的羊鈴發出了一串清脆的響聲。卡琳似乎是聽到了這個動靜,在屋內慢慢地轉過了頭去,仿佛視線透過了牆壁向遠望去。
而後那聲音漸行漸遠,她的目光也收了回來,最終落在了眼前的鐵窗倒影。
“我將迎來的懲罰並不會因為解釋而有所減輕。”卡琳說,“坦白對我有什麽好處嗎?”
眼前的女人已經全然不是許冬知所認為的那個人了,許冬知無法想象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才會這樣經年累月地偽裝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麽樣的城府,才能在自己的謀殺對象面前無時無刻地保持笑容。
“所有人都去海邊的解封大典了。”許冬知說,“如果我現在放跑你,沒有人會知道。”
“您要放我走?”
“前提是你把真相說出來。”
“但您的話並沒有足夠的保證。”卡琳說,“您在門外,等我說完了便轉身離開,而我依舊會被關在這裡。”
……許冬知一時還真不太適宜對方這種冷言冷語的說話方式。
“那你想怎麽樣?”
卡琳看向了許冬至:“先把我從這裡放出去。”
“那我怎麽能知道你不會跑?”
卡琳頷首:“您是尊貴的信者,哪怕現在負傷,我也沒有膽量造次。”
“你那可不是尊敬的表情。”
許冬知用膝蓋想也猜得到這事兒肯定有鬼,對方十有八九有把握從這出去後就能逃脫。但他本來就有意放跑卡琳,且發生在尼爾斯身上的事情他也著實在意,站在窗外假意糾結了一下,就用神諭把門鎖給卸了。
“說吧,要去哪兒談?”許冬知拄著拐杖冷笑道,“我看看你這一整套的流程究竟什麽樣。”
“解封儀式現在應該已經進行到一半了。”卡琳說,“我們去看看吧。”
說完就率先朝著海邊的方向轉身走去了。
許冬知忙拄著拐跟上。
“阿特勒和阿爾弗雷德可都在那兒,你去那兒幹什麽?自投羅網嗎?”
“解封儀式會臨時搭建兩個大帳。”卡琳說,“一個是祭司作法用的帳篷,另一個是受邀請的高貴之人的宴席。海邊原有的石堡被用來放安置教使這幾天在島上找到的邪物,在淨化的儀式結束之前,整座石堡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聽起來是個殺人拋屍的好地方。”許冬知說,“我膽子沒那麽大,你要不還是換個有人能給我收屍的地方吧。”
卡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遠處又傳來一陣轟鳴。煙火在空中炸開,隨即又消失,伴隨著一陣人群的高呼。許冬知下意識地望了過去,卡琳所說的那座石堡恰好在那道煙火的正下方。
“這是第五道煙火了。 ”卡琳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許冬知疑惑地看了過去。
“煙花怎麽了?”
卡琳慢慢地搖了頭。
“格雷也在海邊。”她說,“我有話想對他說。”
“這事兒沒得商量,我不會被你忽悠到海邊去的。”
“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
卡琳深吸了一口氣。
“那麽請把我關回倉庫吧。”
許冬知擰起了眉頭,沉聲道:“你真的願意就這樣送死?”
“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哪怕我作為受害人願意寬恕你的所作所為?”
這句話擲地有聲,卡琳卻向他投來了一道意味不明的視線。
海風從街巷中穿過,送來了混合在一起的熏香和硝煙的氣味。卡琳齊腰的黑發被風掀了起來,卷曲的發絲如蔓生在海床上的水藻,正隨著一場巨大的海底風暴劇烈搖晃著。
許冬知茫然地望向對方。
她的眉眼彎了起來,盡管還是帶著異樣的端莊,但那翠綠的眼睛卻似乎就快生出淚花。
“受害者?”她退後了一步,雙手抱緊了自己,頭微微下垂。分明還發出了笑聲,看起來卻委屈又脆弱。半晌再抬起頭,那張臉上的所有表情都被針線縫死,冷淡得像是嚴冬的芬恩克斯海岸。
“我親手毒死了尼爾斯.克拉克,這份罪責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平靜地開口道,“但是你,一個鳩佔鵲巢的無名小卒。”
“你又能夠替誰來寬恕我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