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飯過後,克拉克家的人便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歐若拉似乎有些擔心他冷,臨走時讓許冬知挑一件披風走。
許冬知挑了件綠色的長披風,點頭說了句謝謝媽媽,而後反鎖了房門,燒旺了炭火,脫下了身上的衣服。
波拉瑞斯製約的內容未必真有意義,但許冬知至少要在可行的范圍內進行嘗試。
他找了紙筆,決定先把內容給抄下來,一直盯著自己的裸體看也不是個事兒。
等他全數抄完了,看著手上的紙,忽然想起了“提燈人”會隨時檢查他們的房間的事。
他們檢查之細致許冬知是已經領教過的了。雖然抄寫波拉瑞斯製約就算被發現了也未必是什麽大事,但多少顯得他有點奇怪。
許冬知靈機一動,決定將其放入自己的空間之內。
“祈求您的寬厚仁愛,贈予您忠誠信徒以神秘——以波拉瑞斯的名義。”
什麽也沒發生。
許冬知疑心自己念錯了禱詞,忙打開書冊再看了一次。
或許是“pray”的“r”音發成了“l”音。
他清清嗓子,更加字正腔圓地念了一遍禱詞。
無事發生的房間讓他回想起小時候雙手比劃出“L”形大喊哉佩利敖光線,結果引發一屋子成年人哄堂大笑的羞恥感。
油燈裡盛的海豹油散發著一陣陣奇妙的氣味,從窗縫裡吹來的風將燈芯上的火苗吹得左右搖曳。
許冬知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木牆上,十五歲的身形看起來瘦弱無力,微微佝僂起背來似乎是這具身體附帶的下意識動作。
許冬知一陣恍惚,發著愣看著自己的掌心
神諭無法使用。
過了許久,他才將那張才剛抄好的紙條放在了燈下。
火舌觸碰了紙張一角,接著迅速吞噬了整張紙條。
//
萊昂.威爾克的葬禮當天,許冬知換上了一件黑熊毛的披風。因為黑熊毛比棕熊毛要少見得多,卻又不及棕熊毛保暖,所以一般都不會用。
每年教會巡查的時候都會帶給他們一定的補給,其中一次就混有黑熊毛的女士披風。歐若拉的身高和現在的尼爾斯相差不大,為了正式出席葬禮,她便將這件披風借給了許冬知。
威爾克是個貴族姓氏。但由於威爾克夫人早逝,威爾克唯一的子嗣並不在島上,所以在芬恩克斯成為“汙穢之地”之後便開始逐漸失去權力。
更糟糕的是家裡的仆人開始有異心,在島上的新設的警察機構徹底健全之前便已經騙走了他的相當一部分財產。
有一陣子據說連飯都快吃不上了,最後還是阿特勒.克拉克向他伸出了援手,親自登門請他做尼爾斯和希爾德家庭教師,並願意為此支付相當豐厚的報酬。
對方怎麽說也是貴族出身,威爾海姆按理也應出席。但由於他前幾天接受了另外兩家人的決鬥見證人的請求,抽不開身,只能找個代理人去。
許冬知和卡琳站在樓梯下等待,阿特勒和阿爾弗雷德都被威爾海姆叫到了書房裡。
約莫十分鍾後,房門被打開,阿爾弗雷德率先從裡頭出來,徑直往他的房間走去。
阿特勒追著他出來,像是想叫住他,但還沒有出聲,威爾海姆就在他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出席葬禮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是在這麽一個封閉的小島上,代理威爾海姆出席葬禮的是次子阿特勒而不是長子阿爾弗雷德這件事,
不需幾天便能傳遍每家每戶。 “這個季節還沒有像樣的花開。”卡琳兀自收拾著籃子裡的東西,像是對樓上發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我準備了九朵紙質的乾花,您需要別一朵在頭髮上嗎?”
那會讓我看起來不像個失去老師的學生,而像個失去丈夫的寡婦……許冬知堅定而緩慢地搖了搖頭。
“可憐的威爾克先生,他甚至沒有一個送葬人。”卡琳小聲低喃道,“或許我該別上這朵花。”
“現在操辦他的葬禮的人是誰?”
“他的鄰居。”卡琳說,“因為威爾克先生是信仰鳥獸之神阿黛爾的,威爾教教區的理事甚至主張將威爾克先生的遺體火化,說島上的墓地已經沒有給其他信徒的冗余了。”
“這或許是真話。”
“如您所說,真的不能再真。”
卡琳最終還是將那朵花別在了自己的頭上。阿特勒走了過來,也向卡琳要了一朵花別在頭上。
許冬知震驚於在別頭花這件事情上的文化差異,也同樣震驚於阿特勒這種長得好的人,哪怕別了頭花看起來也像個俊俏的鰥夫。
他們一齊出了門。
走下院子裡的台階後,許冬知回頭看見希爾德就站在窗口看他們。哪怕在這個距離許冬知也能看見對方微微紅腫的眼睛。
地上的積雪已經基本上化乾淨了,只在草叢和下水道有些許殘余。天氣晴朗,海風溫和,漫長的冬天似乎在這個早晨才真正過去。
他們經過一處農場,阿特勒忽然停住了腳步。
“今天的決鬥就在這裡進行。”他開口道,“艾文和斯萊厄,要為六頭母羊進行生死決鬥。”
艾文和斯萊厄是兩頭公羊的名字嗎?許冬知在心裡發問。一旁的卡琳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體貼地補充道:“是六頭剛斷乳的小母羊,非常健康,價值二十多枚銀幣呢。”
“……聽起來真是有意義重大的一場決鬥。”
“可不是嗎,那可是六頭羊。”阿特勒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冷淡,“就連艾文自己都快不記得十五年前他們家是芬恩克斯最富有的農場主,羊毛生意甚至都做到了東岸。”
十五年前正是芬恩克斯稱為汙濁之地的時候。那時尼爾斯還在歐若拉肚子裡,而阿特勒也不過七歲。
“您似乎心情不好,阿特勒少爺。”卡琳開口道,“恕我冒昧,是威爾海姆老爺對您說了什麽嗎?”
“跟父親無關。”阿特勒下意識便迅速否認,可隨即他又微微抿了抿嘴,歎息道,“或許也不能說完全無關。”
許冬知眼觀鼻鼻觀心地在一旁一言不發。
“我沒想到父親會讓我作為他的代理人。”阿特勒說道,“但我更沒想到,阿爾弗雷德對這件事的反應會這麽大。”
事關繼承權的事情。就算活潑如卡琳也知道一介家仆不能隨意參與話題。
許冬知自覺在繼承權一事上全然是個局外人,尼爾斯又向來於這個哥哥親近,於是大著膽子回了一句:“我倒覺得這個反應是在情理之中。”
阿特勒轉頭看了過來。
許冬知硬著頭皮接著說道:“阿爾弗雷德向來看重這個不是嗎。你知道的,父親的爵位……和那些財產。”
“或許在你眼裡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阿特勒頓了頓,“但他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航海,你以前說過的。”
“是的,你說的沒錯……航海、航海。”阿特勒說,“他以前的願望是當個航海家,有一艘自己的船,向著沒有人去過的西面邊境,世界的盡頭。”
去證明地球是平的,許冬知在心裡默默接道。
“我從那座透明的牢籠在島周毫無征兆地降下的那一天開始就在等待它消失。你知道的,魔鬼的使者在十至二十年間就會被發現,而如果他因為什麽意外而更早地死去了,我們也會更早地得到自由。”
“但也有過被封禁了整整七十年的例子不是嗎?”許冬知回憶著自己看過的書說,“第一次‘地獄喧鬧’時,連續四個魔鬼使者誕生在同一片區域。當最後那座區域解封的時候,因為疫病的傳染,裡面已經幾乎是一座空城了。”
“……確實是有這事。”
“如果芬恩克斯能盡快解封就好了。”卡琳說,“到時候或許能讓威爾克先生的女兒來島上為威爾克先生掃墓了。”
“威爾克先生不是沒有孩子嗎?”
“威爾克先生來島上的時候留了個體弱多病的女兒在大陸,那邊的天氣更暖和些,本來打算等他女兒稍微大些的時候再接過來的。”阿特勒輕聲歎了口氣,“沒有子女送葬的話,威爾克先生就回不到阿黛爾的身邊了。”
沒有人對此做出解釋,尼爾斯也不敢貿然詢問。
他們來到了島的最南面,葬禮就在海邊進行。前來吊唁的人只有不到十個,大部分是威爾克先生的鄰居。
而還有一個站在角落的瘸子, 拄著拐杖靠在牆邊,聽人說他就是那個曾經騙走了萊昂.威爾克大部分財產的仆人,這麽多年一直都住在芬恩克斯山的北面。
三人輪流為萊昂.威爾克獻上了白色乾花。阿特勒見到了認識的人,去了遠處跟人打招呼;而許冬知和卡琳退到後面之後,主持現場的人問現場是否有鳥獸之神的信徒,能暫代教使的位置,為威爾克說禱詞。
許冬知想起鳥獸之神的教徒主要就分布在大陸西岸,而卡琳的母親又是來自那裡,於是下意識地看向了卡琳。
卡琳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微微屈膝後搖了搖頭道:“我並不是鳥獸之神的信徒。”
萊昂.威爾克的葬禮最終還是在沒有送葬人和教使的情況下結束了。
他們看著包圍著整個棺材的火焰,哪怕在天氣尚不暖和的季節裡,那些火焰也帶來了難以言喻的灼熱感。
不知道是衣物還是屍體發出來的焦味隨著海風飄去了很遠,甚至在回程的路上,許冬知都覺得自己的鼻尖始終縈繞著那股味道。
他想起以前在書上看過的內容。在中世紀時,基督教徒相信在審判之日時,所有的死者都會被耶穌召喚,審判他們的罪行。
虔誠的基督教徒會被送入天堂,而惡徒則會被投入硫磺火湖中滅亡,永世不得超生。所以除了疫病的情況,火葬幾乎是叫人不得超生的詛咒。
在阿普蘇信仰之中,火化並沒有那麽嚴重的宗教情節,尤其是對遵循生命輪回之理的鳥獸之神來說。相比之下,沒有子女送葬反倒更為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