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然在下，由稀稀落落的小雪變成了鵝毛大雪，無論是樹上、草上還是黃土地上，都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黃土高原變成了雪原。

　　奶奶一邊呻吟，一邊說著夢話，隔壁房間那個陌生人，一邊呻吟，一邊說著夢話。

　　院外廂房裡的油燈，閃著藍幽幽的光，光亮中，爺爺站了起來，左手揮舞著皮影娃娃，右手打著梆子，腳輕輕地動著，脊背上的鼓隨著腳的節奏發出一陣陣沉悶的聲音。

　　“漢妃抱子窗前耍，巧剪桐葉照窗紗。文帝治國安天下，製樂傳入百姓家。”

　　爺爺像一個從遠古時代穿越過來的老人，在昏暗的油燈下，和那些皮影娃娃融為一體，在皮影娃娃的你追我趕中述說著一個個催人淚下的故事。

　　“爺爺！”

　　燕子踏著雪，撲向爺爺，可爺爺好像和她隔著一層幕布，幕布這面是觀眾，另一面是皮影藝人爺爺。

　　“爺爺！”

　　燕子喊叫著，踏著大雪，撲向爺爺的世界。

　　“雙手對舞千古事，一簾燈影藏春秋。”

　　爺爺坐在一個黑色的屋子，屋子裡除了爺爺，還有吹笛子的李叔，拉二胡的馬叔，吹嗩呐的五爺。這些人，都死了呀，怎麽會和爺爺在一起?

　　那些看戲的人，都很怪，身體輕飄飄的，好像沒有骨頭，會飛一樣，他們看見她，也不理睬她，好像根本看不見她一樣。

　　還有一些動物，松鼠，黃鼠狼，野狐子，野雞，它們要麽蹲著，要麽站著，都在靜靜聽戲，不害怕那些看戲的人。

　　在這個戲院子裡面，動物不害怕人，人也不會去打擾動物，彼此之間很友善，沒有傷害。

　　最可愛的是那隻杜鵑鳥，聽戲聽的入了神，那毛茸茸的羽毛，煥發著草綠色的光芒，在那美麗的光芒中，那隻杜鵑鳥變成了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

　　“爺爺！”她慢慢地走進小黑屋，突然鑼鼓聲停止，她看到的是爺爺靜靜地躺在谷草上，爺爺的雙腿被一根麻繩綁在一起。

　　這條麻繩是二伯父替爺爺綁的，有一個特定的稱呼，叫做“絆腳繩湣薄B檣是用麻編制而成的，與孝子腰間所系的麻繩是同一種繩子。

　　他曾經問過二伯父，為什麽要給爺爺綁這個“絆腳繩”，二伯父說，是為了防止爺爺詐屍、走動。

　　為什麽不讓爺爺走?她不明白，但她也不敢繼續去問。爺爺睡過去後，她打電話叫來了族人，來的那些族人把爺爺從土炕上抬下來，放在擺好的谷草上，隨後給爺爺身子上蓋上了白紙，點亮了油燈，便先後離開了爺爺，離開了她和奶奶。

　　奶奶曾經指著睡在谷草上的爺爺說:“你這個害人精，再差五天就過年了，你就等不及了，早不走晚不走，偏要這個時候走。哼，你再能，還得等年過完了才能走……這個時候，大家都在忙著準備過年，我和燕子想送你走，也抬不動你呀！”

　　燕子望著爺爺那張枯樹皮的臉蛋，還有那雪白的胡須，發了一會呆，寒風從破舊的木窗戶吹進來，有點冷。

　　她打了一個寒顫，給油燈裡面填了點油，便走出廂房，關好了門窗。

　　狸貓站在雪裡“咪咪”叫著，千萬不能讓狸貓鑽進廂房，她看了看貓洞，貓洞裡面塞著一塊磚頭，有了那塊磚頭，貓就鑽不進去了，也就不害怕驚屍了。

　　萬一驚屍，綁著雙腳的爺爺就會跳來跳去，挺嚇人的。不過，她還是希望爺爺能夠跳來跳去，如果爺爺能夠跳來跳去，她就能夠和爺爺說話，在這個雪夜，她就不會如此孤獨。

　　座機已經沒有了信號，也許大雪把線壓斷了，雪已經下了兩天兩夜了，地上的雪大約有一尺多厚了。

　　無數個白天黑夜，她希望媽媽能夠回來，可她現在卻改變了想法，她希望媽媽不要回來，如此大的雪，媽媽在路上走，如果坐車，一定很危險。

　　如果媽媽出了意外，她的日子就更加難過了。

　　苦難就像魔鬼，一直讓她感到恐懼。

　　爸爸是一個貨車司機，跑長途的，十天半個月回來一次家，那個時候，媽媽沒有出去打工，在家種地。

　　地裡的收成有一年好，有一年不好，無論好還是不好，家裡的日子過得都緊巴巴的，媽媽辛辛苦苦種地，卻沒有錢花，經常靠爸爸給的錢給家裡買東西。

　　爸爸的脾氣特別不好，每次回到家，臉上就沒有笑，半夜三更，她經常被媽媽的哭聲驚醒。

　　爸爸在家呆的時間並不多，最多兩天。晚上哭叫的媽媽，白天總笑臉對著爸爸，給爸爸做許多好吃的飯菜。

　　她沾了爸爸的光，吃著媽媽做的飯菜，享受著爸爸媽媽在一起的生活，她很渴望，渴望爸爸拉著她的左手，媽媽拉著她的右手，帶著她去玩耍，去街道小賣部買她最愛吃的笨笨狗。

　　可是爸爸永遠不會那樣做，每次回來，對她都拉著一張臉，好像特別討厭她，有時候她腳步重了，爸爸便會嫌棄她，說她毛手毛腳，不像個女孩的樣子。

　　她不知道在爸爸眼睛裡面的女孩是一個什麽的樣子，她想問爸爸，可她不敢。

　　後來，爸爸很少回家，媽媽經常流眼淚。

　　再後來，爸爸不回家了，經常流眼淚的媽媽靠著土地養活不了一家人，跟著村裡那些打工人去了城裡。

　　媽媽走的那天，把她交給了爺爺奶奶，她哭著鬧著要跟媽媽去，可一貫沒有脾氣的媽媽那天特別凶狠，不但不給她好臉色，還伸出手要打她。

　　她鑽進爺爺的懷裡，躲過了媽媽的拳頭，但她從爺爺懷裡鑽出來的時候，淚水中她望見坐在車上的媽媽眼裡也有淚。

　　“媽媽不哭！燕子再也不惹媽媽生氣了！”

　　“媽媽不哭，燕子不跟媽媽去了！”

　　在她的喊叫聲中，班車緩緩啟動，慢慢鑽進了煙霧繚繞的另一座大山。

　　媽媽打工走了後，她非常想媽媽，經常跑到村裡那棵大柳樹下等媽媽，望媽媽。

　　她等呀等呀，望呀望呀，一輛輛車從她的身邊閃過，她看到了希望，等到了失望。

　　無數次，她靠著那棵大柳樹睡著了，當她醒過來的時候，她躺在爺爺的懷抱裡。

　　爺爺就像麥芒一樣的胡須讓她的小臉蛋很不舒服，可她還是喜歡把自己的小臉蛋望爺爺的臉上貼。

　　爺爺是蜘蛛俠，會滿足她奇形怪狀的幻想，會帶著她走進一個奇幻漂流的世界， www.uukanshu.net 在那個世界裡，有善良的小龍女，有神通廣大的哪吒，有會說話的狐狸，還有從貧窮的小子變成將軍的落魄樵夫。

　　如今爺爺走了，她的世界一片雪白。天空下著雪，那些雪，一定是爺爺撒的。

　　爺爺為什麽要撒雪?難道爺爺不想讓媽媽回來?每次媽媽回來，她既高興又痛苦。她高興的是終於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媽媽，她痛苦的是媽媽在家呆三四天又要離開她。

　　媽媽回來，她便生活在了春天，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她每天都生活在鮮花散漫的日子裡。

　　媽媽走了，她便生活在了冬天，寒風呼嘯，大雪紛飛，她的臉凍得通紅，她的手和腳凍得腫脹變形，每天晚上睡到土炕上，腫脹的手指頭和腳指頭特別癢，特別癢，就像有無數的蟲子在那裡鑽來鑽去。

　　冷，火爐子裡的煤已經燃燒盡，房間非常冷。家裡本來有三袋煤，是爺爺活著的時候和她用獨輪車拉回來的。

　　這個冬天實在太冷，爺爺拉回那三袋子煤，一是為了給屋子填點熱，二是為了給他熬磚茶喝。

　　爺爺有個壞習慣，每天早晨醒來要喝一杯子茶，用磚茶塊熬出來的茶黑中帶紅，還有點渾濁，爺爺喜歡喝那種茶。

　　喝了那種茶的爺爺一天都精神，如果爺爺沒有喝那種茶，就成天渾身沒勁。爺爺說，這磚茶就是他的精氣神。

　　想起了爺爺的磚茶，昨天給爺爺熬的磚茶已經凍成了黑色的冰塊，今天她不想熬了。三袋子煤只剩下半袋子了，她得省著用，這個冬天還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