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騎著大雕飛到師父近前,這才跳下雕背。那大雕轉頭就欲振翅逃走。被孫悟空回手一把揪住那大雕的翅膀,硬生生將那大雕從天上拽了下來。
想那大雕,在這浮屠境內,誰敢惹它。就是出了浮屠境,尋常的野獸也不是它的對手,而附近的妖怪都知道這大雕是一位道行高深修者的寵物,自然也不會去招惹它。
故而這大雕自生出靈性以來,還未曾遭過這樣的侮辱,自然既氣又怒。奈何打又打不過孫悟空,此刻被孫悟空揪著翅膀在地上拖行,一時隻覺得羞憤異常,恨不得就此死了算了。
孫悟空將大雕拖到師父面前,一腳踩著那大雕的翅膀,一邊笑道:“師父,俺老孫剛找到這大雕時,它正在逗一隻大貓玩呢。將那大貓搞得半死不活,渾身是傷,忒不地道。”
那大雕體型巨大,渾身羽毛黑亮似鐵,此刻躺在地上,也像頭大象般龐大。
女娃娃坐在青石之上,雙腳懸空,也就堪堪和那大雕的雕頭齊平而已。
女娃娃側頭瞅了瞅那大雕,用禪杖戳了戳那雕嘴:“喂,小家夥,別裝死。”
孫悟空連忙道:“師父小心,這扁毛畜生凶狠得很,在天上很是折騰了一番。俺騎在它背上,它還想回頭咬俺呢。”
女娃娃瞥了一眼那樹上的鳥巢,又繼續用禪杖戳那大雕:“喂,你睜開眼睛,我給你好東西吃。”
那大雕整日裡跟著菩薩,雖說還沒修出人形,但那菩薩也真真將它當人對待。此刻那雕嘴被一根棍子不停地戳著,心中惱火異常,再雕眼睜開一條小縫,見用棍子戳自己的,竟然是個十來歲的女娃娃。
那大雕,眼神一厲,翅膀一扇,張嘴就咬。下一刻卻被那禪杖一杖敲在雕頭上,登時敲得頭昏眼花,淒厲地叫了一聲。隻覺得這看上去不起眼的一杖,竟比之前那孫悟空拳打腳踢,揪自己羽毛時,還疼得厲害。
心想這小娃娃也不知道是什麽來頭,怎麽那根禪杖打得如此痛苦,居然像是打在自己靈魂上一般,疼得五髒六腑都像被打錯了位,渾身血肉都像是碎了又重組。
這一杖下去,也徹底打消了大雕反抗的心思,隻得收攏翅膀,雕嘴不停觸地,看那情形就和人不停地磕頭似的。
女娃娃笑了一聲道:“小家夥,算你識相。”
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根肉條來,在手中晃了晃,然後向空中扔去。
那大雕一聲尖銳的長啼,驟然展翅衝入高空中,幾乎轉瞬間在眾人眼中就只剩下了一個黑點。然後又急速俯衝下來,在半空中叼住了那肉條,卻沒有離開,而是回到了女娃娃身邊,合起雙翅,乖乖地站在青石前,低著雕頭,異常乖巧。
孫悟空和龍三太子在一旁看得清楚。龍三太子笑道:“看來這大雕也是個乖覺的,知道換個主人更有好處。”
又對那大樹上的鳥巢喊道:“喂,你的雕友如今已經換了主人了。我看你還是不要在樹上住著了,趁早去水邊重新搭個窩吧,找個烏龜做你的龜友。”
那鳥巢中的聲音怒道:“小小的一條孽龍,牙尖嘴利!”
龍三太子嗤笑道:“我如今可是跟著大唐聖僧到西天取經的。孽龍什麽的早已是過去的事了。我勸你還是早早地放我們離去,不然耽誤了我們的行程,西天佛祖怪罪下來,你吃罪得起嗎?”
鳥巢中的聲音默不作聲。
女娃娃摸了摸那湊到面前的雕頭,歎道:“我看這大雕行動迅速,
體型也巨大,正適合做坐騎。不如騎著它去西天,比騎馬還平穩一點。” 這時,那不遠處,正自顧自滿地找奇花異草吃的白馬,兩耳突然動了動。
哞了一聲,蹄子開始在地上刨了起來。
師徒三人詫異地望過去,就見下一刻那白馬突然衝了過來,一頭頂在那大雕的身上。那大雕雖看上去強壯,但畢竟是禽類,骨頭中空,這一頂竟把大雕頂得飛了出去,在半空中翅膀亂扇才穩住了身形。
大雕大怒,低頭對著下方的那匹白馬,一陣又一聲又一聲的淒厲尖叫。
那白馬也是不懼,紅著眼睛盯著那大雕,蹄子不停地刨地,只等著大雕衝下來,它再一頭頂上去。
女娃娃看著輕輕搖頭:“唉,這瘋馬的瘋病又犯了。”
也不去管那瘋馬和大雕鬥在了一處。
女娃娃朝著鳥巢道:“聽說你愛雕成癡,為了那大雕,不但自己常年居於樹上,就連住處都建得如鳥巢一般,人稱烏巢禪師。如今這這大雕跟我走了,想必今後你會非常寂寞吧?”
那鳥巢中的烏巢大師仍舊默不作聲。
女娃娃再接再厲地道:“也不知這大雕有沒有下了蛋,但若是已經下了,你還可以養養小雕聊以慰藉,養大了照樣能做伴。若是沒有,你便再去尋一個其他的大雕再接著養吧。左右讓我來看,這些雕的長相也沒什麽區別。這隻大雕你就當從來沒養過吧。”
那鳥巢中的聲音怒道:“胡說八道,我的雕兒,全天下只有這一隻。哪裡有什麽其他的雕兒可以替代。”
女娃娃淡然道:“那又如何?如今它想跟我走,你瞧瞧它跟我的坐騎鬥得難舍難分,不就是想做我的坐騎嗎?你要是真心愛它就該尊重它的意願,放它和我一同離開。”
那烏巢大師的聲音都哽咽起來:“聖僧,人常言,君子不奪人所愛。你是得道的高僧,又知我與這雕有感情頗深,怎能逼迫我倆分開?”
女娃娃低頭,伸手揉了揉額角,再抬起頭時,臉上露出一派憂愁的神色,道:“說實話,我也不怎麽喜歡大雕,我恐高。而且雕背上坐著未必有我的白馬騎著舒服。可是你瞧瞧你那雕兒,與我那白馬鬥得難舍難分。現在不是我要帶它離開,現在是它非得想跟我離開啊!”
那烏巢大師怒道:“誰說我那雕兒想離開?分明是你那白馬纏著我的雕兒打架。你快帶著你的白馬走吧!”
龍三太子在一旁低聲輕笑道:“還是師父的手段高明。這前一刻,烏巢禪師還不想讓咱們走,這一刻就恨不得咱們立刻離開了。”
然而女娃娃卻道:“常言道,‘請神容易送神難’。烏巢大師連這點都不明白嗎?你將我們強請入這浮屠境,如今輕飄飄一句話就想將我們送走,卻沒那麽容易。”
那烏巢大師氣急敗壞地道:“你這唐僧,怎地歪纏,你要怎樣?”
女娃娃道:“豈有空手離開的道理。”
孫悟空心裡暗暗笑道:都說俺老孫是個歪纏不講理的,哪知道俺這個小師父才是歪纏的祖宗。這烏巢禪師遇到俺小師父,也是他的劫數。
那烏巢大師氣得咳了一聲,道:“好好好,你聽清楚了,我現在傳你一段心經。這心經對你修行大有裨益。你隻管將它好好反覆琢磨,必能得證正果。”說著,烏巢禪師便念了起來。
孫悟空和龍三太子都知道這大概就是這位烏巢禪師口口聲聲所說的機緣了,便側耳細聽:……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正凝神細聽間,忽聽小師父也念了起來:……盡死老無亦,盡死老無至乃,盡明無亦,明無無至乃,界識意無,界眼無,法觸味香聲色無,意身舌鼻耳眼無……
這時,那鳥巢中的烏巢禪師念完了,小師父後發而先至,也念完了。
烏巢禪師道:“唐僧,這《多心經》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字,字字珠璣,可明心見性,你不用謝我,速速離去吧。”
女娃娃冷笑道:“我那《經心多》也是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字,字字珠璣,可破魔去障,你得聞大法,如何謝我?”
那烏巢禪師一愣,自鳥巢中走出,站在那鳥屋的平台之上,向下望道:“你剛才說的是什麽經?我為何從未聽過。”
“因為你躲在這浮屠境中太久,眼瞎耳聾,卻不知這外面的世界早就變了。”
烏巢禪師微微一愣,仿佛冥冥之中什麽哢嚓一聲,似是有所悟,又似是沒有。
孫悟空之前同時聽兩段心經,一直在皺著眉沉思,這時突然一拍大腿:“竟然!”
龍三太子小聲問道:“大師兄,怎麽了?”
孫悟空小聲道:“師父這《經心多》,是倒著念的。”
龍三太子吃了一驚:“難道師父早就知道這《多心經》,而且還倒背如流?”
烏巢禪師站在那樹枝上,仔仔細細打量那唐僧。他知唐僧是金蟬子轉世,卻不知這唐僧竟然轉成了女身。而且觀這唐僧雖然肉體凡胎,但是眼神清明,竟似早就看破一切業障,得了真諦一般。
烏巢大師想著,就從那樹上飛身下來,來到女娃娃所坐的青石前,恭恭正正地行了一個佛禮。
“見過聖僧。”
女娃娃端坐未動,隻單手還禮:“烏巢禪師。”
“敢問聖僧剛才所誦是何心法,來自何處?”
“即是心法,自然源自心中,禪師為何連這點都看不破。”
“不知可勞煩聖僧再念一遍?在下洗耳恭聽。”
一旁的孫悟空笑道:“何須勞動俺師父,你且聽俺給你再念一遍。”
孫悟空生來伶俐,耳聰目明,過耳不忘。那《經心多》,只聽一遍也能記住,便一字不差地複述了出來。
烏巢禪師聽了半晌,恍然:“聖僧這《經心多》,原來是反的。”
“不錯,正是反的。”
“為何是反的?”
“因為正的是錯的。”
烏巢禪師笑道:“聖僧差矣,這心經是佛祖證道所得,如何能是錯的。”
女娃娃冷笑:“你也知這心經是他人證道所得。他的道未必是你的道。你修行千年卻連這個也不懂,難怪只能躲在鳥巢之中,不敢見人。”
烏巢禪師皺眉道:“聖僧休要亂說。你也是佛家弟子,此行西天也是要求取大乘佛法,怎地說起佛祖心法並非正道這樣的胡話來。”
女娃娃嗤笑道:“那我來問你,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何解?”
烏巢禪師微微一笑:“六根清淨,方得正果,修道之始,就該斬斷六根,方能避一切苦厄。”
“那依禪師所言,死人便是六根清淨,可得正果?”
“這……死人業障深重,如果生前……”
“那要剛出生就死了,是不是就行了?既無業障,也六根清淨,直接飛升極樂世界,豈不是妙極?”
女娃娃說到這裡,哈哈大笑。
烏巢禪師呆了一呆。
女娃娃笑聲清脆,卻聲聲震耳。
烏巢禪師隻覺得整個浮屠境都隨著那笑聲震動起來。
一時浮屠境內,狂風四起,浮山仙島劇烈顫動,山石之上裂痕寸生。
天空中的白日變成了黑夜,黑夜又驟然天明。
兩個打生打死的坐騎停了下來,看著周圍的亂象,瑟瑟發抖,一雕一馬擠作一團。
小豬從花叢中鑽了出來,急急地跳入龍三太子的懷裡。
龍三太子被小師父之前的話驚住,愣愣地伸手接住了小豬。
烏巢禪師呆呆地看著女娃娃。
眼前的女娃娃烏發隨風狂舞,身上的鮮紅袈裟耀眼得彷佛暗夜中的一面旗幟,旗卷狂風。
那雙眼睛精亮得嚇人,仿佛裡面能射出光來,穿透一切黑暗。
“真的錯了嗎?”烏巢禪師喃喃地自語。
“別人的道,自然是錯的。”女娃娃淡聲答道。
“轟!”
浮屠境滅。
女娃娃站在山澗邊,四下看了看。一半的山崖倒塌,另一半松木歪斜,好一派殘破景象。
女娃娃挑揀了一塊看上去平滑的大石,重新坐了下來。又從袖中摸出一根麻辣肉條,叼在嘴裡。
烏巢禪師站在她面前,雙目緊閉,不言不語。
不遠處,大雕和白馬終於從驚恐中恢復了平靜。
這兩隻之前打了半天也餓了,齊齊向水溪裡的魚兒下手,顧不上再打生打死。
龍三太子和孫悟空對視了一眼。
“大師兄,咱們這算是出來了?”
“嗯,浮屠境被師父破了,自然就出來了。”
“那咱們現在怎麽辦?這烏巢禪師好像在頓悟呢。”
“看師父的意思,像是要等。”
“唉,也不知要等多久,別耽誤了師父的行程才是。”
孫悟空卻摸著下巴,一雙火眼金睛,上下打量那禪師。
“俺就在想,師父說不能空手離開。可如今這烏巢禪師的巢都毀了,也不知還剩下什麽能給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