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林河靜靜流淌著,就如同她千萬年來所做的那樣。但與過去無數年的平靜相比,在最近兩年內,喧囂漸漸充塞了原本寂靜的河谷——大量人類開始涉足此地。
安赫爾.布拉沃男爵從自己乘坐的“畫眉”號三桅船——這是一艘在巴拿馬建造的中型帆船——的船艙內走了出來。外面新鮮的空氣令他緊緊皺著的眉頭略略有些紓解,只見他將手裡的象牙杖遞給了隨從,然後又摘下了頭頂的海狸皮帽,四處看了看後,招手要了一輛馬車,朝最繁華的交易區而去。至於他的隨從,除兩名身攜佩劍的貼身護衛外,其余幾人則只能一路小跑著跟在後面。
如今的毛林城真是越來越繁華了——當然這種繁華僅僅是指這裡的商業以及人氣,至於說這座規劃凌亂、房屋簡陋、衛生狀況堪憂的城市在硬件設施上有多出色,那卻純粹是無稽之談。這座因走私貿易而興起的城市,目前僅僅只有少許略為堅固的磚石房屋,似乎是用做倉庫的。當然了,在走私貿易已經開展了足足兩年、且貿易額越來越高的今天,已經有更多的西班牙、熱那亞、以及葡籍猶太商人,想方設法趕到此地興建商館,以便能夠在這場盛宴中分一杯羹。這些後來的商人,雖然沒能在走私貿易甫一展開的時候就搶下先機,但他們財大氣粗,興建商館所需的建築材料全都高價向東岸人購買。一副大乾一場的模樣。
據某些人私下裡的統計,目前毛林城內的各路商人及其隨從的數量加起來,怕是已經突破一千六百人了。而如果你再算上為這些商人服務的翻譯、裁縫、鐵匠、漁夫、修船匠、製桶匠、麵包師、釀酒師等職業者的話。那數量妥妥超過三千了。至於這些人生活所需的食品,部分由南鐵公司供應(他們提供高質量的黃油、麵粉、醃製品),部分由秘魯來的糧食批發商供應——因為他們能夠提供比東岸人還要低的谷物價格,這得益於秘魯大量存在著的以奴役印第安人為基礎的農業種植園。
對於毛林城的繁榮發展,東岸人其實是樂見其成的。在這條以秘魯人為終端消費者的利益鏈上,國內各企業、產業工人、南鐵公司以及西班牙買辦都賺了個盆滿缽滿,至於受害者麽。當然是秘魯總督區境內原本就不是很發達的手工作坊業了,這些原始的工業生產者們無法與廉價的東岸商品競爭。如今已紛紛轉行或者移居他們——比如新西班牙總督區。
其實,原本以人口最稠密、工業最發達的利馬、基多等多個檢審法院區(包含今秘魯、厄瓜多爾大部)為基地的秘魯工業,本來就不是太過於發達的。這些工業萌芽中資本小的先不去說他,這些多半是由手工業者個人創業而興起的。我們單就說那些上了些規模的工業,比如至少雇傭了幾十個到幾百個不等的印第安人的大型作坊。
這些大型作坊一般都是由半島人投資興建的,也有一些是秘魯本地的商業資本所建,但毫無疑問的是,這些興建作坊的資本具有高度的寄生性,即他們一般與殖民地官員甚至舊大陸的西班牙貴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們的生產技術與生產模式一百年來就沒變過,基本處於停滯狀態。
同時,由於他們也具有著商業資本的屬性,經營著部分舊大陸工業品與本地特產品的交換貿易。因此自然而然地會選擇避開上馬與舊大陸工業品存在競爭風險的項目,所以其工業門類也理所當然地被限制在特定的框框內,極其單一。殖民地特征非常明顯。所有這一切最終導致的,那就是秘魯總督區從來見不到任何一家上點規模的生產資料生產廠家,這裡實在不具備這些工業門類生存的土壤。
而隨著南鐵公司與秘魯的西班牙買辦們達成走私貿易的協議,大量廉價的東岸工業品湧入秘魯,該地本來就經營得較為艱難的工業體系頓時宣告瓦解。資本也不再青睞這些不能夠給他們提供利潤的行業,轉而大力投資糧食、煙草、甘蔗、可可、咖啡、熱帶巨木等特產品。並借此向東岸大量出口,賺取了不菲的利潤。你只要到走私貿易的中心毛林城去看看。靠岸的西班牙船隻或遠道而來的馬幫裝載的是什麽貨物,差不多就清楚如今秘魯的實際生產狀況了——這個遼闊的總督區基本上已經不再輸出任何工業品了。
如果你還不相信,那麽剛剛靠岸登陸的安赫爾.布拉沃男爵想必會告訴你真相——這位隱隱已經成了與南鐵公司聯絡中間人的半島人,此番來到毛林港,就是為了與南鐵公司派駐此地的商務代表談判的。布拉沃男爵身負秘魯地區多位大型種植園主的囑托,專程來毛林港一趟,為的就是請求南鐵公司降低秘魯糧食進入南巴塔哥尼亞地區的關稅。
眾所周知,南鐵公司目前經營的南巴塔哥尼亞地區雖然資源極其豐富,但土地從總體上來看較為貧瘠,開發年頭也不長,因此糧食一直未能自給。他們的糧食缺口之前大部分靠從東岸本土進口彌補,少部分從秘魯進口(從去年才剛剛開始)。近年秘魯地區風調雨順,糧食不出意外地獲得了極大豐收,只可惜這對種植園主們來說並不意味著好消息——按照以往的慣例,糧食若增產10%,那麽價格可能會下跌30%,這對他們來說是極為不利的。
在以往這個時候,如果沒有舊大陸的船隻跑過來將這些糧食買走的話,那麽也許種植園主們就只能主動銷毀部分糧食,以維持市場上岌岌可危的價格——如果不這麽做的話,他們的損失往往會更大。什麽?你說窮人沒飯吃?那關我什麽事?那是我的錯麽?如果我將糧食送給窮人,那他媽的還有人來買我的糧食嗎?一切損失由我來承擔?上帝,我不是慈善家,請不要讓我如此為難。
而由於東岸船只在加勒比海的私掠活動,以及歐洲農業生產秩序的恢復,這些秘魯種植園主們手頭積壓的糧食注定是賣不出去了。因此,他們開始將目光打向了近在咫尺的東岸人,準確地說,是東岸南鐵公司轄下的數個據點和數萬定居者身上。
不過將糧食出口到南鐵公司轄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南鐵公司為進入該地的很多外國商品都制定了關稅,糧食同樣也在其中(依據品種不同,關稅稅率大體在9.5%-16.5%不等),這就是秘魯糧食進入該市場最大的障礙。秘魯的種植園主們雖然大量奴役印第安人,但由於生產方式的落後,以及生產資料的昂貴,他們的糧食價格並不比東岸本土的低太多,加上進口關稅後,其已並不足以在同來自東岸本土的糧食進行競爭中維持絕對的優勢。因此,要想解決自己糧食過剩的危機,搶下南鐵公司的市場,勢必要說服南鐵公司同意降低甚至取消秘魯糧食進口的關稅。
這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肩負重托的布拉沃男爵卻沒有退路,他必須說服南鐵公司接受這個提議,然後敞開進口來自秘魯的小麥、稻米、玉米。他甚至已經設身處地替南鐵公司想過了,他們可以進口廉價的秘魯谷物,然後再加工後返銷回東岸本土,一定能夠大賺一筆。另外,他還準備向南鐵公司的商務代表指出一個事實,那就是如果他們敞開進口來自秘魯的糧食,那麽這勢必將刺激秘魯的種植園主們加大投資,從南鐵公司購買更多的金屬農具、豆餅,然後從舊大陸雇傭更多的勞動力,這些勞動力又是東岸商品的潛在消費市場,雙方之間完全是互惠互利的關系。
已經自覺地成為資本代言人的布拉沃男爵沒有想到的是,南鐵公司其實早就打算進口相比國內更加便宜的秘魯糧食了。 南鐵公司首先是一家企業,它首要考慮的無疑是自己的經營狀況。隨著太平洋移民航線的成功,大批來自遠東的明人通過南太平洋進入了南錐地區,如何安置這些人,現在已經成了公司一項很大的負擔。畢竟,幾萬人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對南鐵公司這種自負盈虧的大型康采恩企業來說,每一分錢都是恨不得要掰成兩半花的。
進口便宜的秘魯糧食,無疑是能夠幫公司省下很多錢的。因此,假如此次布拉沃男爵不來找東岸人,東岸人最近也會去找他,同樣是商談向秘魯購買糧食這件事情。不過既然現在秘魯人首先找上了門來,那麽主動性就握在了東岸人手裡,談判的時候無疑能撈到更多的一些好處。
另外,幾萬堪稱一無所有的明人湧進南錐地區,這既是負擔,同時也是一筆巨大的資源——廉價的勞動力資源。鑒於南錐地區終年刮著猛烈的西風,因此如果在空曠地帶(一般是海邊或鐵路沿線,交通運輸也方便)修建起大量的風力磨坊,然後加工進口自秘魯的廉價糧食,最後出口至本土乃至鄰近的巴西,想必是一個很好的路子。
原料價格低、工人薪資低、設備運轉成本低,本土的那些正在玩著大魚吃小魚遊戲的眾多機器麵粉廠,怕是有大麻煩了。